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鼻子 | 上頁 下頁


  柯瓦廖夫少校有個習慣,每天要在涅瓦大街上散散步。他的胸衣領子總是乾乾淨淨的漿硬過的。他的絡腮鬍子跟如今省裡和縣裡的土地丈量員、建築師、團隊軍醫以及幹著警察差使和一切長著紅潤的胖臉又玩得一手波士頓好牌的堂堂男子們的絡腮鬍子一模一樣:在臉頰的中間蔓生開來,一直長到鼻子附近。柯瓦廖夫少校攜帶著許多瑪瑙圖章,有嵌著徽記的,有刻有禮拜三、禮拜四、禮拜一等字樣的。柯瓦廖夫來到彼得堡是另有所圖,那就是想要謀個與他的身份相稱的職位:如果福星高照,就弄個副省長當當,萬一不行——就在地位顯赫的廳局裡當個庶務官也行。柯瓦廖夫少校也不反對結婚,不過新娘必得有二十萬盧布的陪嫁才成。所以,這會兒讀者自己可以推想而知,當這位少校看見自己那長得相當好看而又大小適中的鼻子不見了,露出了一塊又平又光、十分難看的疤痕時,會是怎樣的一種心境啊!

  真不湊巧,街上連一輛出租馬車也沒見到,他只好徒步而行。於是,裹緊斗篷,用手帕捂住臉,裝出一副鼻子出血的樣子。「說不定是我想差了吧:鼻子不會稀裡糊塗就弄丟的,」他轉念一想,有意走進一家糖果點心店去照照鏡子。好在店裡沒有顧客;只有小學徒們在打掃房間和擺放椅子;其中幾個人睡眼惺忪,用託盤把熱包子端出來;桌子和椅子上胡亂地攤著滴滿咖啡漬的昨天的報紙。「唔,謝天謝地,一個顧客也沒有,」他說,「這會兒可以去瞧瞧。」他怯怯地走到鏡子跟前,望了一眼。「鬼知道是怎麼回事,真是糟透了!」他啐了一口,說道。「哪怕有個什麼東西抵了鼻子也好嘛,可是,光光的什麼也沒有!……」

  他神情沮喪地咬住嘴唇,走出糖果點心店,決心一反往日的習慣,再也不去盯著看別人了,也不對人笑臉相迎。忽然之間,他在一幢房子的門口楞怔住了;他的眼前竟然出現了一樁莫名其妙的怪事:大門口停下一輛四輪馬車,車門開處,一位身穿制服的紳士彎腰跳下,快步上樓去了。柯瓦廖夫一眼便認出來了,那正是他自己的鼻子嘛,他是多麼驚奇而又駭然啊!目睹如此離奇的怪事,他仿佛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天旋地轉起來;他兩腿勉強站立著;不過,他拿定主意,無論如何要等著他回到馬車上來,而這時,他就像得了寒熱病似的渾身顫抖著。兩分鐘後,鼻子果然出來了。他身穿繡著金線、圍著大豎領的制服,熟羊皮的褲子,腰挎一柄長劍。從帶有羽飾的帽子上可以看出,他已位居五等文官之職。種種跡像表明,他是坐車到什麼地方去拜會別人的。他朝兩旁望了一眼,對車夫喊道:「來車!」隨即坐上車,揚長而去。

  可憐的柯瓦廖夫幾乎要神經錯亂了。這真是一樁怪事,他無論怎麼也鬧不明白。真的,這鼻子昨天還好端端地掛在臉上,既不會走,又不會飛,怎麼會穿起制服來呢!他跑著追了上去,幸而那馬車沒走多遠,就在喀山大教堂的前面停了下來。

  他趕忙跟了過去,穿過一堆用圍巾裹著臉、只讓兩隻眼睛露在外面的老乞婆人群(他平時總是嘲笑她們),隨後也進了教堂。裡面做禱告的人並不多;他們都只站在教堂入口處。柯瓦廖夫覺得心情沮喪,無法靜下心來做禱告,四下裡張望著,尋找那位紳士,終於發現他站在邊上。鼻子把自己的臉藏在大豎領裡面,裝出十分虔誠的樣子在禱告。

  「怎麼去招呼他呢?」柯瓦廖夫暗忖著。「看那制服、帽子,全都表明他是一個五等文官。鬼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在近旁有意咳嗽了一陣子;可是,鼻子一刻也沒有改變那十分虔誠的禱告姿勢,連連躬身施禮。

  「閣下……」柯瓦廖夫強打起精神開口說道,「閣下……」

  「您有什麼貴幹?」鼻子轉過頭來答道。

  「我覺得奇怪,閣下……我以為……您應當知道自己該待在什麼地方。我是偶然找著您的,在什麼地方呢?——在這教堂裡。您得承認……」

  「請原諒,我不明白您說的什麼事情……您說明白點兒。」

  「我怎麼向他挑明呢?」柯瓦廖夫想了想,又鼓起勇氣說道:

  「當然,我……不過,我是少校。我沒有鼻子可不成,您得承認,這樣是很不體面的。一個在沃茲涅仙大橋上坐著賣去皮橙子的女小販,沒有鼻子倒也罷了!可是,我還想要得到升遷……而且跟許多人家的太太都常有來往,比如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還有別的人……您自己想一想……我不知道,閣下……(這時,柯瓦廖夫少校聳了聳肩)。請原諒……如果從應盡的天職和注意體面來看這件事……您自己也會清楚……」

  「我一點也不清楚,」鼻子答道。「您就明明白白地說了吧。」

  「閣下……」柯瓦廖夫神氣凜然地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理解您說的話……這件事明擺著是一清二楚的……要不,是您想要……要知道您是我的鼻子嘛!」

  鼻子瞟了一眼少校,不由地皺了皺眉頭。

  「您弄錯了,先生。我跟這毫不相干。何況我們之間談不上什麼密切的關係。從您身上制服的鈕扣來看,您應該是在另一個衙門裡當差。」

  說完,鼻子轉過身去,又繼續做禱告。

  柯瓦廖夫完全窘住了,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這時傳來一陣女人衣裙的令人愉快的窸窣之聲:走過來一位衣服綴滿花邊的中年婦人,身邊帶著一位窈窕淑女,一襲潔白的連衣裙襯著苗條的腰肢和淡黃色的、如小蛋糕一般精巧的小帽,更顯得嫵媚動人。一個高個子的隨從,滿臉絡腮鬍子,脖頸上圍著足有一打硬領,這時站在她們的身後,打開了鼻煙盒。

  柯瓦廖夫走近前去,挺著細亞麻布做的胸衣的硬領,戴好掛在金鏈子上的手套,微笑著環顧四周,注視著那個體態輕盈的女子——她猶如一朵嬌豔的春花微微彎著身子,把一隻長著半透明手指的白淨小手舉到額頭上。柯瓦廖夫看見那呢帽底下露出的晶瑩玉潔的圓潤的下巴頦和罩上一層初春玫瑰花的緋紅的半邊臉兒時,禁不住眉開眼笑了。可是,他忽然抽身跳開了,就像是被火灼傷了似的。他忽地想起自己的鼻子沒有了,不禁潸然淚下。他轉過身去,本想直截了當地對那個穿著制服的紳士說,他只不過是個冒牌的五等文官,一個大騙子和無恥之徒,除了是一隻鼻子之外,什麼也不是…可是,鼻子已經不見了:他興許又是驅車去拜會什麼人去了。

  這樣一來,柯瓦廖夫大失所望了。他返身回來,在柱廊底下停留了片刻,仔細地環視周圍,指望還能找到鼻子。他記得很清楚,那帽子是帶羽飾的,制服是用金線縫製的;但是沒有留意他的外套、馬車和馬匹的顏色,甚至也沒有注意他身後是否跟著僕人和穿什麼樣的僕役制服。再說車水馬龍,往來如梭,也難以看得分明;縱然是看清了其中的一輛馬車,也無法叫它停下來。那一天風和日麗。涅瓦大街上人來人往,淑女如雲,猶如色彩繽紛的瀑布灑落在從警察橋到阿尼奇金橋的整個人行道上。一個他認識的七等文官從那邊走過來了,他總是稱呼那人為中校,特別是當著外人的面時是如此。另一個是參政院的股長雅雷金,那是他的好友,玩起波士頓牌來總做不成八點的分數。還有一個也是在高加索弄到官階的少校,招著手要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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