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出租 | 上頁 下頁
八五


  「天哪,索米斯先生!」他說,顯然這時候他的律師一面已把他常人的一面完全擠掉了。「天哪!怎麼,現在有兩個吃奶的,還有一些年紀很輕的孩子——只要他們裡面有一個活到八十歲——而且這也不能算大——再加上二十一年——那就是一百年;而悌摩西先生的財產不折不扣總值上十五萬鎊。拿五厘錢來算,加上複利,十四年就是一倍。十四年就是三十萬鎊——二十八年就是六十萬鎊——四十二年是一百二十萬鎊——五十六年是二百四十萬鎊——七十年是四百八十萬鎊——八十四年是九百六十萬鎊。呀,到了一百年那不是兩千萬鎊!可惜我們是看不見了!真是個遺囑!」

  索米斯淡淡地說:「事情總會有的。國家說不定一古腦兒拿去;這種年頭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還有五厘錢,」格拉德曼自顧自說。「我忘了——悌摩西先生是買的公債;現在所得稅這樣大,恐怕至多只能有二厘。算少一點,只能說八百萬鎊。不過,仍舊是可觀的。」

  索米斯站起來,把遺囑遞給他。「你上商業區去的,這個交你保管,把些手續辦一下。登個廣告;不過債務是沒有的。拍賣在哪一天?」

  「下星期二,」格拉德曼說。「以在世一人或多人之終身並以後之二十一年為限——時間太遠了。不過我還是高興他留給本族。」

  拍賣並沒有在喬布生拍賣行舉行,因為貨色全都是些維多利亞時代的東西;參加拍賣的人比參加出殯的人多得多,不過廚娘和史密賽兒都沒有來;索米斯自己作主把她們心心念念想的東西都給了她們。維妮佛梨德來了,尤菲米雅和佛蘭茜也來了,歐斯代司則是坐了自己汽車來的。那些小肖像、四張巴比松派繪畫和兩張J.R.簽名的鋼筆畫都被索米斯拍回來了;一些沒有市場價值的遺物都另外放在一間偏房裡由族中願意留點紀念的人自取。除掉上述的東西外,其餘的都可以喊價錢,不過價錢都低得簡直有點慘。沒有一件家具,沒有一張畫或者一座瓷人兒是投合時下眼光的。那只放蜂鳥標本的盒子從六十年來從未叫過的地方取下來時,象秋葉一樣紛紛墜地了。

  看著他姑母坐過的那些椅子,那架她們幾乎從未彈過的小型三角鋼琴,她們只是看看外表的書籍,她們曾經撣掃過的瓷器,她們拉過的窗簾,使她們腳溫暖的爐前地毯;尤其是她們睡過的而且在上面死去的床——一件一件地賣給小商小販,和富蘭姆的那些主婦,索米斯感到很心痛。然而——你又有什麼辦法呢?買下來塞在堆雜物的屋子裡嗎?不成;只好讓它們走一切肉體和家具必走之路,慢慢消耗掉吧。可是當安姑太坐的長沙發拿出來拍賣而且預備在有人喊三十先令就要拍板時,他忽然叫出來:「五鎊!」這一聲引起相當的騷動,長沙發歸他了。

  當這次小小的拍賣在那間一股黴味的拍賣行裡宣告結束,而且那些維多利亞骨灰被分散了之後,索米斯走了出去;在十月裡迷蒙的陽光下面,他覺得世界上的一切舒適都完了,而且說實話,那塊「出租」的牌子已經掛起來了。天邊已經出現革命的烏雲;芙蕾遠在西班牙;安耐特不給人一點安慰;灣水路沒有了悌摩西。他在這種可惱的靈魂空虛下走進高班奴畫廊。喬裡恩那個傢伙的水彩畫就在這裡展出。他進去是為了鄙視一下這些畫——說不定可以暗暗感到一點安慰。據說那座房子——羅賓山那座不吉利的房子——要出賣,伊琳要到英屬哥倫比亞或者類似這樣的地方,和兒子一道過;這個消息是瓊傳給法爾的妻子,她傳給法爾,法爾傳給他母親,他母親傳給索米斯的。有這麼一刹那,索米斯忽發奇想:「我何不把它買回來呢?我本來打算給我的——!」這個念頭在腦子裡只是一掠即逝。

  這種勝利太慘了;無論他,無論芙蕾,都免不了有許多屈辱的回憶。經過那一段失意之後,她永遠不會願意住在那裡。不成,這座房子只好由什麼貴族或者暴發戶去買吧。它從一開頭就是起釁的根苗,仇怨的外殼;而等到這個女人走後,它已是一隻空殼子了。「出售或出租」。他能想像得出那塊牌子高高地掛起,掛在他一手造的那片長滿藤蘿的牆上。

  他看了開頭的兩個房間。作品的確不少!現在這個傢伙死了,好象並不是那樣不足一顧似的。那些畫都看了叫人喜歡,很有氣氛,而且用筆有他獨到的地方。「他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他和我;他的孩子和我的孩子!」索米斯思索著。仇怨就這樣繼續下去!而且全為了那個女人!上星期芙蕾的婚禮和悌摩西的逝世使他的心軟了下來,淒涼的秋色使他很有感觸,這時的索米斯對他過去所不能領會的真理——這是一個純福爾賽無法瞭解的——好象更接近了一點:美的肉體有它高尚靈魂的一面,這一面除掉忘我的忠誠外,是無法捉到的。說實在話,他在對女兒的忠誠上就有點接近這個真理;也許這使他稍稍瞭解到自己沒有能如願以償的原因。現在,站在自己堂兄的這些作品中間——他達到的這一點成就是自己達不到的——索米斯對他和那個女人的怨恨好象能容忍一點了,連自己也不禁詫異起來。可是他一張畫沒有買。

  正當他走過收票處向外面走去時,他碰到一件意外事情,不過在走進畫廊時他腦子裡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想到——伊琳本人走了進來。原來她還沒有動身,還要向這個傢伙的遺物作最後的告別!和她擦過時,他克制著下意識裡的輕微震動,克制著自己感官對這個一度佔有過的女子的姿色的機械反應,把眼睛避開去。可是走過去之後,他卻沒有辦法不回頭看一下。原來這就是最後結局——他一生熱情和緊張的所在,和由此而招致的瘋狂與渴望,和他一生唯一的失敗,這一切都將隨著這一次她在他眼前消失之後而消失掉;連這些回憶也顯得有一種令人黯然神傷的怪味兒。

  她也回過頭來,忽然間抬起一隻戴了手套的手,唇邊浮出微笑,深褐色的眼睛象在說話。現在輪到索米斯不理睬那個微笑和永別的輕輕招手了;他走到外面的時髦馬路上,從頭抖到腳。他懂得她的意思仿佛在說:「現在我要走了,你和你的家人將永遠找不到我了——原諒我;願你好。」就是這個意思;是那個可怕現實的最後象徵,那種超出道德、責任、常識之上的對他的厭恨——他,曾經佔有過她的身體,但永遠不能侵犯到她的靈魂和她的心!傷心啊;的確——要比她臉上仍舊漠無表情,手不抬起來,更加使他傷心。

  三天后,在那個草木迅速黃落的十月裡,索米斯雇了一輛汽車上高門山公墓去,穿過那一片林立的石碑到了福爾賽家的墓表面前,靠近那株杉樹,淩駕在那些墓穴和生壙之上,它看上去就象一個三角形的競賽圖表,又醜,又高,又獨特。他還記得當年討論過斯悅辛建議在碑陽添上族徽裝飾的正式雉雞。這個建議後來被否決掉,改為一個石花圈,花圈下面就是那一行生硬的字句:「喬裡恩·福爾賽的家墓,一八五〇。」

  墓地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切新近下葬的痕跡全看不出來,靜靜的灰色石頭在陽光中淒惻地安息著。現在除掉老喬裡恩的妻子根據規定遠葬在南福克州,老喬裡恩葬在羅賓山,蘇珊·海曼火葬到不知哪兒去之外,全家都葬在這裡了。索米斯望著墓地,感到滿意——很結實,不需要怎樣照料;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他知道自己死了之後,再不會有人上這裡來,而他自己不久也需要找個安息之地了。他也許還會活上二十年,不過誰說得准呢。二十年沒有一個姑母或者叔父,只有一個最好不要知道她行徑的妻子,和一個嫁出門的女兒。他不禁感慨系之、俯仰今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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