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出租 | 上頁 下頁
八六


  他們說這兒公墓已經滿了——葬的全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墳上修得全都無疵可擊。儘管如此,他們從這兒仍舊可以清清楚楚望見倫敦。安耐特有一次給他看一篇小說,是那個法國作家莫泊桑寫的,裡面寫的真是喪氣:一天夜裡所有的髑髏全從墳墓裡鑽了出來,而他們墓碑上所有神聖的碑文全變作他們生前罪惡行為的行狀了。當然不是真事。他不懂法文,不過英國人除掉牙齒和趣味討厭之外,倒也沒有什麼害處。

  「喬裡恩·福爾賽的家墓,一八五〇。」自從這一年起多多少少人埋葬了——多多少少人化為塵土!一架飛機的隆隆聲在金黃的雲下飛過,使他抬起眼睛。可恨的擴張仍在進行。但是最後仍舊只剩下一抔黃土——只剩下墳上一個名字和生卒年月。想到自己和自己的族人在這個狂熱的擴張上並沒有怎樣參加,他不由得感到一種莫名的得意。他們都是善良誠實的經紀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工作著,管理著,佔有著。「杜薩特大老闆」誠然在一個艱難的年代裡造了房子,喬裡恩·福爾賽在一個動盪的時代裡畫過水彩畫,但是就他記憶所及,此外就沒有任何人為了創造什麼而玷污過雙手——除非你把法爾·達爾第和他養馬的事情也算進來。

  他們做過收藏家、律師、辯護士、商人、出版家、會計師、董事、房地產代理人、甚至軍人——就是如此!看來儘管有他們這樣的人,國家仍舊擴張了。他們曾經在這個擴張過程中起了制止、控制和保衛的作用,而且相機利用——當你想起「杜薩特大老闆」創業時還是個窮光蛋,然而他的直系親屬,照格拉德曼估計,已經擁有一百萬到一百五十萬的財產,這真不能算壞啊!然而他有時卻不免覺得這個家族的幹勁已經耗盡,他們的佔有本能已經在消逝。這個第四代——他們好象已經沒有能力賺錢了;他們從事藝術、文學、農業或者軍事;或者靠遺產生活——沒有雄心,也沒有堅強的毅力。如果不小心的話,全都要沒落下去。

  索米斯從墓表這邊轉過身來面對著風向。這裡的空氣應該是鮮美的,可惜他腦子裡總念念不忘這裡面夾有死亡的氣息。他兀立不安地凝望著那些十字架、骨灰瓶、天使、「不謝花」、豔麗的或者雕殘了的鮮花;忽然間望見一處和這兒任何一塊墓地都不一樣,引得他只好走過幾處墓地去看看。一個很幽靜的角落,灰色的粗花崗石砌成一座笨重的怪樣子的十字架,旁邊種了四株森鬱的杉樹。墓地後面有一個小小的黃楊籬圈起來的花園,前面又朝著一株葉子變得金黃的樺樹,所以在別的墳墓中間顯得比較寬敞。在這個傳統的公墓裡,這簡直是沙漠中的綠洲,很投合索米斯的藝術眼光,所以他就在陽光裡坐下來。

  他從那棵樺樹的金黃葉子中間眺望著倫敦,心裡湧起一連串起伏的回憶。他想到在蒙特貝裡亞方場時期的伊琳,那時候她的頭髮是暗金色,她的雪肩還是屬￿他的——伊琳,他一生的情之所鐘,然而拒絕為他所有。他看見波辛尼的屍體躺在那個四壁白牆的太平間裡,看見伊琳坐在長沙發上象一隻垂死的鳥,眼睛筆直。他又想到她在波隆森林坐在那座尼奧比綠銅像旁邊,重又拒絕了他。想像又把他帶往芙蕾快要出世的那個十一月裡的一天,自己站在那潺潺的河流旁邊,許多落葉在映綠的河面上飄著,河裡的水藻象許多水蛇不停地在搖擺探索,永遠扭著,盲動著,羈絆著。想像又把他帶到那扇敞開的窗戶跟前,眺望著外面寒冷星空下的海德公園,在他身後睡著他死去的父親。

  他又想起那張「未來的城市」,想到那個男孩子和芙蕾的初遇;想到普羅斯伯·普羅芳的雪茄發出一縷縷青煙,和芙蕾站在窗口指著下面那個傢伙探頭探腦的樣子。他想到曾經看見她和那個死掉的傢伙在貴族板球場看臺上並排坐著;想到在羅賓山看見她和那個男孩子;想到芙蕾癱在長沙發角上;想到她的嘴唇抵著他的面頰,和那聲道別的「好爹爹」。忽然間他又看見伊琳一隻戴了淺灰手套的手向他抬一下,表示最後的擺脫。

  他坐在那裡很久很久,緬懷著自己一生的事業,這一生在占有意識的逐鹿上他是始終如一的;他甚至拿逐鹿上的一些失敗來安慰自己。

  「出租」——那個福爾賽時代和福爾賽生活方式,那個人們可以毫無阻礙、毫無疑問地佔有自己的靈魂、自己的投資、自己的女人的時代——出租了。現在是國家佔有了或者將要佔有他的投資,他的女人佔有了自己,而且天知道誰將要佔有他的靈魂。「出租」——就是這個健康的、單純的信條!

  現在變革的潮水正在澎湃前進,只有它的破壞性的洪水過了高峰時才會有希望看見新的事物、新的財產。他坐在那裡,潛意識裡感到這些,但是思想仍舊死釘著過去——就象一個人騎著馬駛進深夜然而面向著馬尾巴一樣。潮水橫越過維多利亞時代的堤防,卷走了財產、習尚和道德,卷走了歌曲和古老的藝術形式——潮水沾在他嘴裡,帶來了血一樣的鹹味,在這座長眠著維多利亞主義的高門山腳下唼喋著。

  而索米斯高高坐在山上最獨特的一個地點,就象投資的神像一樣,卻在拒絕傾聽那無休止的潮聲。本能上他將不和它抵抗——人這個佔有動物的原始智慧他有的太多了。這些潮水在完成其取消和毀滅財產的定時狂熱之後,就會平靜下來;當別人的創造和財產充分地遭到粉碎和打擊之後,這些潮水就會平息退落,而新的事物、新的財產就會從一種比變革的狂熱更古老的本能中——家庭的本能中——升了起來。

  「我才不管,」普羅斯伯·普羅芳說過。索米斯這時沒有說「我才不管」——這是法文,而且這個傢伙是他的股上刺——可是在內心深處他卻知道變革只是兩種生活形式之間的瞬息死亡,破壞必然讓位給新的財產。

  出租的牌子掛上了,舒適的家讓出來,這有什麼關係?有一天總會有人跑來,又在房子裡住下。

  坐在這裡只有一件事情使他不能平靜下來——內心裡那種淒涼的渴望,因為陽光象法力一樣照著他的臉,照著浮雲,照著金黃的樺樹葉子,而且習習清風是那樣的溫柔,而且這幾株杉樹綠得是這樣濃,而且天上已經掛起了淡淡一鉤新月。

  這些他說不定渴想來、渴想去,然而永遠得不到手——這些世界上的美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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