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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索米斯的臉色就象白紙一樣,而且她知道自己的臉色也一樣白。兩個人在炎蒸的高熱中相互瞠視著,空氣中散佈著泥土、一盆盆繡球花和生長得很快的葡萄藤的濃香。

  「這真荒唐,」索米斯從乾燥的嘴唇中間終於迸出了這一句。

  芙蕾的嘴唇幾幾乎沒有動,輕聲說:

  「爹,你不要生氣。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可是她看出他並沒有生氣;只是害怕,非常之害怕。

  「我還以為你這種蠢念頭,」他斷斷續續地說,「已經完全忘掉了呢。」

  「唉,沒有忘掉!而且比從前增加了十倍。」

  索米斯踢一下熱水管。這一可憫的動作感動了她,因為她並不怕父親——一點也不怕。

  「最親愛的!」她說。「你知道,事情避免不了,就避免不了。」

  「避免不了!」索米斯跟著說了一句。「你不知道你說些什麼。那個男孩子你告訴他沒有?」

  她的兩頰突然漲得緋紅。

  「還沒有。」

  他已經又轉過身去,一隻肩膀微微聳起,站在那裡盯著一處熱水管接榫的地方看。

  「這事使我非常厭惡,」他忽然說;「再沒有什麼事情更使我厭惡的了。那個傢伙的兒子!簡直——簡直——渾蛋!」

  芙蕾注意到,幾乎是不自覺地,他並沒有說「那個女人的兒子」;她的直覺又開始活動了。

  難道那種崇高感情的殘魂還逗留在他心田的某一角嗎?

  她一隻手伸到他胳臂下面。

  「喬恩的父親已經很老了,而且身體很不好;我見過他。」

  「你——?」

  「對,我隨喬恩去的;他們兩個人我都看見了。」

  「那麼,他們跟你說些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說。他們很客氣。」

  「他們會的。」他重又研究熱水管的接榫起來,後來忽然說:「我得想過——今天晚上再跟你談。」

  她知道目前只能到此為止,就悄悄走開,丟下索米斯繼續望著熱水管的接榫。她信步進了果園,走在那些黑莓和紅醋栗中間,也沒有心思摘果子吃。兩個月前——她的心情多麼輕鬆啊!甚至兩天以前,在普羅芳告訴她這件秘密之前——她的心情也還是輕鬆的。現在她覺得自己就象落在網罟裡,無法自拔——感情、既得權利、壓制與反抗、愛與恨,全都交織在一起。

  在這陰暗的失意時刻,連她這樣一個遇事死也不放手的人,也覺得走投無路了。怎樣辦呢——怎樣去左右和扭轉客觀事物,使它服從自己的意志,並且滿足自己的心願呢!忽然間,就在高高的黃楊籬笆的轉角上,她迎頭撞上自己的母親,路走得很快,手裡拿著一封打開的信。她的胸口起伏著,眼睛睜得多大,兩頰緋紅。芙蕾立刻想道:

  「遊艇的事情啊!可憐的母親!」

  安耐特驚異地狠狠看了她一眼,就說:

  「我頭痛。」

  「我真替你難過,媽。」

  「嗯,對啊!你跟你父親——難過!」

  「可是,媽——我是真的。我知道頭痛是什麼滋味。」

  安耐特驚異的眼睛睜得多大,連上眼白都顯出來了。

  「可憐的不懂事的孩子!」她說。

  她母親——平時那樣的鎮靜,那樣的現實——竟然會這副形相,而且說出這種話來!這使人不禁心驚!她父親,她母親,她自己,都變得這樣子!然而兩個月前,這一家人好象世界上的什麼都應有盡有了。

  安耐特把手裡的信團了起來。芙蕾知道自己只好裝作沒看見。

  「媽,可不可以讓我給你的頭痛想想法子?」

  安耐特搖搖那顆痛頭,扭著身子走開了。

  「真殘忍!」芙蕾想,「可是我很高興!那個男人!這些男人跑來探頭探腦做什麼,攪得什麼都不對頭!我想他是對她膩味了。他有什麼資格對我母親膩味?有什麼資格!」這種想法很自然,又很古怪,使她不禁噗哧笑出聲來。

  當然,她應當高興,可是究竟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她父親並不真正在乎!她母親也許在乎。她走進果樹園,在一棵櫻桃樹下坐下來。微風在高枝上歎息著;從綠蔭中望出去的藍天非常之藍,天上的白雲又非常之白——這些厚厚的白雲幾乎一直是河上景色的點綴。蜜蜂在風吹不到的樹蔭裡,發出輕柔的嗡嗡聲,果樹在滋潤的草地上投出濃密的影子——這些果樹都是她父親二十五年前種的。園中差不多寂無鳥聲,連鷓鴣鳥也噤聲了,只有斑鳩還咕咕叫著。

  微風的吹拂、蜜蜂的嗡嗡聲和斑鳩的叫喚織成一片盛夏氣氛,使她的激動心情不久便安靜一點。她抱著膝蓋,開始策劃起來。她非得使父親支持她不可。只要她能夠快樂,他有什麼看不開的呢?他真正關心的就是她的未來;這一點如果不懂得,她就是白活了十九年。所以她只需要使他相信她沒有喬恩就活不下去。他認為這簡直荒唐。老年人多麼愚蠢啊,總以為自己懂得年輕人的心情似的!他不是供認自己年輕的時候戀愛,有一種崇高的感情嗎?他應當瞭解!她想:「他為我積攢了這許多錢,可是這有什麼用呢,如果我不能快樂的話?錢,以及所有錢買得了的東西,並不能給人快樂。只有愛情能夠。這個果園裡的牛眼菊,使果園有時候看上去那樣帶有夢意,開得又潑皮又快樂,這些才算抓著了青春呢。」

  「他們就不應當給我起這樣一個花草的名字,」她思量著,「如果他們不打算讓我抓著青春和及時享樂的話。」真正的障礙,諸如貧窮、疾病,並不存在,只是感情在作梗,一個從過去不快樂日子帶來的鬼影!喬恩說得對。這些年紀大的人,他們就不願意你生活下去。他們做錯了事,作了孽,卻要他們的兒女繼續還債還下去!風息了;蚊蚋開始叮人。她站起來,摘了一朵忍冬,進屋子去了。

  那天晚上很熱。芙蕾和她母親都穿上低領口的薄薄的灰白衣服。晚飯桌上的花也是灰白的。芙蕾特別感覺到什麼都是灰溜溜的;她父親的臉,她母親的肩頭;灰溜溜的木板牆壁,灰溜溜的灰絲絨地毯,燈罩,甚至湯也是灰色的。屋子裡一塊顏色都看不見,連灰玻璃杯裡的酒也沒有顏色,因為沒有人喝它。眼睛望去不是灰色,便是黑色——她父親的衣服,男管家的衣服,自己那頭筋疲力盡地躺在窗子口的獵狗,和帶有奶色圖案的黑窗簾。一隻蛾子飛了進來,連蛾子也是灰色。一頓在悶熱中的半殯儀似的晚飯吃得闃靜無聲。

  當她隨著母親走出去時,她父親喊她回來。

  她挨著他靠桌子坐下來,從頭髮上取下那朵忍冬花,湊著鼻子聞聞。

  「我在想,」他說。

  「怎樣呢,親愛的?」

  「我講話使我感到極端痛苦,可是沒有辦法不說。我不知道你懂得不懂得你對我是多麼寶貝——我從來沒有談過,覺得沒有必要;不過——你就是我的一切。你母親——」他停頓一下,眼睛盯著威尼斯玻璃的洗指碗望。

  「怎樣呢?」

  「我只有你一個生活指望。自從你生下以後,我就沒有——沒有喜歡過任何別的東西。」

  「我知道,」芙蕾輕聲說。

  索米斯舔了舔嘴唇。

  「你也許以為這件事我可以給你打開僵局,安排得好好的。你錯了我——我一點辦法沒有。」

  芙蕾沒有開口。

  「我的個人感情姑且不談,」索米斯以更加堅決一點的口氣說下去,「我不管怎樣說,那兩個也是不買帳的。他們——他們恨我,正如人們總是恨他們傷害過的人一樣。」

  「可是他——喬恩——」

  「他是他們的親骨肉,她的唯一的兒子。可能她寶貝他跟我寶貝你一樣。這是個致命傷。」

  「不是的,」芙蕾叫,「爹,不是的!」

  索米斯往後靠起,一副灰溜溜的忍耐神氣,就好象打定主意不流露任何情感似的。

  「你聽著,」他說。「你是以兩個月——兩個月的感情來對抗三十五年的仇恨!你想你會有多大的希望?兩個月——而且是你的初戀,不過五六次會面,幾次談話和散步,幾次接吻——來對抗,對抗你無從想像的,任何人不親身經歷都不能想像的仇恨。芙蕾,放理智一點吧!這簡直是瘋狂透頂了!」

  芙蕾把那朵忍冬一點一點地扯碎掉。

  「瘋狂的是讓過去毀掉一切。我們管過去什麼?這是我們的生命,不是你們的。」

  索米斯抬起手遮著前額,芙蕾忽然看見額上亮晶晶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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