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出租 | 上頁 下頁
四七


  「那麼我們就叫一輛汽車去。」

  兩個人上了汽車之後,芙蕾忽然說:

  「你回羅賓山去嗎?我倒想看看你住的地方,喬恩。我晚上住在我姑姑那裡,不過還來得及趕回來吃晚飯。房子裡面當然不進去。」

  喬恩滿心快活地盯著她望。

  「太妙了!我可以從小樹林那邊指給你看房子,不會碰上人的。四點鐘有一班火車。」

  財產的神和他的大大小小的福爾賽,空閒的,擔任公職的,經商的或者從事專門職業的,都跟工人階級一樣仍舊做著每天七小時的工作,所以這兩個第四代福爾賽坐著這班過早的火車上羅賓山去時,那個滿是灰塵而且被太陽曬得暖暖的頭等車廂裡簡直空無一人。旅途中兩個人脈脈無言地相互握著對方的手。

  出站時,他們除掉行李員和一兩個喬恩不認識的鄉下人之外,什麼人也沒有碰見;兩個人從那條小徑一直走上去,鼻子裡聞到的是灰塵和耐冬花的香氣。

  對喬恩說來——現在芙蕾已是十拿九穩了,而且眼前兩個人又不會分離——這次徜徉比過去在高原上那許多次,以及沿泰晤士河邊那一次,都更加快意,更加象個奇跡。這是一種霧裡的愛情——是人生最金碧輝煌的一頁,這裡男女相互間的一言一笑以及一點輕微的接觸都像是充塞在文字間的那些金色的、紅色的、藍色的小蝴蝶、小花朵、小鳥——是一種沒有前思後想的心心相印,這種幸福持續了足足有三十七分鐘之久。他們到達小樹林時正是擠牛奶的時候。喬恩不肯帶她走到農場那邊,只到能夠望得見那片田野和上面的花園以及花園那邊的大房子為止。兩人走進落葉松中間,忽然間就在小徑拐彎的地方撞上伊琳坐在一棵老斷株座子上。

  人受到的震動有種種不同:有的是在脊椎骨上;有的是在神經上;有的是在道德感受上;而最強烈、最持久的則是在個人尊嚴上。後面一種震動就是喬恩撞見母親時所感受到的。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很不檢點的事,把芙蕾公然帶下來——行!但是這樣偷偷地跑來,象什麼——!他滿心羞慚,竭力做出一副老臉皮厚的樣子。

  芙蕾微笑著,帶有一點挑戰的味兒,他母親的吃驚馬上轉為不介意和嫻雅神氣。第一個開口的倒是她:

  「很高興看見你。喬恩很不錯,會想到帶你上我們這裡來。」

  「我們原來沒有打算上大房子去,」喬恩脫口而出,「我只預備讓芙蕾看看我住的地方。」

  他母親靜靜地說:

  「你上來吃杯茶好嗎?」

  喬恩正覺得方才的話只顯得自己更加沒有教養,這時聽見芙蕾回答說:

  「多謝,我得趕回去吃晚飯。我和喬恩無意中碰上的,我們覺得跑來看一下他住的地方一定很有意思。」

  她多麼的鎮定啊!

  「當然啊;不過你非喝杯茶不可。我們叫車子送你上車站。我丈夫一定很高興跟你見見。」

  他母親眼睛裡的那種神情對他凝視一下,使他筆直地摔在地上,就象個十足的蟲豸。接著她就向前引路,芙蕾跟在後面。喬恩象個小孩子尾隨在兩個人的後面,聽著她們談西班牙和旺斯頓,和叢樹草坡上面的那座大房子。他留神看著兩人的眼睛都避開對方,相互瞄這麼一下——這兩個他在世界上最愛的人。

  他能望見自己父親在橡樹下面坐著。蹺著大腿,人又瘦又老,然而很整潔,不由得想到自己在這個安詳人物眼中一定顯得多麼丟臉;便是現在,他已經能夠感到他的聲音笑貌中帶有那種輕微的揶揄氣味了。

  「喬裡恩,這位是芙蕾·福爾賽;喬恩帶她下來看看我們的房子的。

  我們馬上吃茶吧——她得趕火車呢。喬恩,親愛的,你去關照他們,而且打電話給德拉貢旅館派輛車子來。」

  丟下芙蕾一個人和他父母在一起,真是古怪的感覺,然而正如他母親預見到的,在當時還是下策中的上策;所以他就向大房子跑去。現在他再也不能和芙蕾單獨在一起了——連一分鐘也不能夠,而且兩個人連下一次約會也沒有講好!當他在女傭和茶壺的掩護下回來時,橡樹下面一點看不出有什麼窘狀;窘只在他的心裡存在著,可是並不因此就減少一點。他們正在談論考克街附近的那家畫店。

  「我們這些過時的人,」他父親正在說,「非常之想知道為什麼不能欣賞這些新的繪畫;你跟喬恩一定得講給我聽聽。」

  「據說這些畫都是帶有諷刺意味的,是不是?」芙蕾說。

  他看見父親笑了。

  「諷刺?哦!我覺得不僅如此。你怎麼說,喬恩?」

  「我一點不懂得,」喬恩吞吞吐吐說。他父親臉上忽然顯出一種不快的神情。

  「那些年輕人現在對我們,對我們的神、我們的理想全都厭煩了。將他們斬首,他們說——把他們的偶像打掉!讓我們回到——真空!而且,老天啊,他們就這樣做了!喬恩是個詩人。他也會搞起那些新詩來,而且把我們剩下的那一點點踏在地上。財產、美、感情——全是狗屁。我們今天是什麼都不許有,連自己的心情也不許有。它們都是障礙——真空的障礙。」

  喬恩聽得摸不著頭腦,他父親這番話好象含有深意,然而又摸不透,這使他很生氣。他並不要把什麼東西踏在地上!

  「今天的神就是真空,」他父親繼續說;「我們正回到六十年前俄國人開始提倡虛無主義的時代了。」

  「不是的,爹,」喬恩忽然叫出來,「我們不過是要生活,而不知道怎樣生活——都由於過去在作梗;如此而已!」

  「天哪!」喬裡恩說,「這話說得非常深刻,喬恩。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過去!舊的佔有,舊的情感,和它的後果。我們來抽支香煙。」

  喬恩把香煙遞過去,同時意識到母親的手很快地抬起來碰一下嘴唇,就象將一些話堵回去似的。他給父親和芙蕾點上香煙,然後又給自己點上一支。他是不是如法爾說的受了打擊呢?他沒有吸進的煙噴出來是青色,抽進去的噴出來是灰色;他喜歡鼻子裡的那種感覺,以及抽煙給予他的那種平等感覺。他很高興沒有人說:「原來你現在開始了!」

  他覺得自己大了一點。

  芙蕾看了看手錶,站起身來。他母親陪她進屋子去。喬恩留下來和父親在一起,抽著香煙。

  「你送她上車,喬恩,」喬裡恩說;「她走了之後,告訴你母親到我這裡來。」

  喬恩起身走了,在廳堂裡等著。他送芙蕾上了汽車。連講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拉手也不能多拉一下。整整一個晚上他都等著父母跟他談話。什麼都沒有提。什麼可能發生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他上樓去睡覺,在梳粧檯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他沒有說話,鏡子裡的他也沒有說話;可是兩個人看上去好象心思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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