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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你看,我來了,先生;我住的地方離龐本只有四英里路。天氣真好啊!」

  他看出這就是他一時大方的結果;現在他把這位客人打量一下。年輕人的嘴長得非常之大,又大又彎——他好象總咧著嘴笑。他為什麼不把上須全留起來?就留這麼愚蠢的一小撮,看上去就象個音樂劇院的小丑。時下的這些年輕人真是胡鬧,留這點牙刷的鬍子或者蛞蝓的腮須,簡直是故意要降低自己的身份。哼!浮而不實的傢伙!別的方面還像樣子,法蘭絨褲子很乾淨。

  「很高興看見你!」索米斯說。

  年輕人本在四下張望,這時忽然變得呆著了。「呀!」他說,「好畫!」

  索米斯看出這一句話是指的那張戈雅摹本,心情有點說不出來。「是啊,」他淡淡地說,「這不是戈雅。是個摹本。我因為有點象我女兒,找人臨下的。」

  「怪不道的!我覺得這個臉好象見過。她在家嗎?」

  這樣坦率地感到興趣簡直使索米斯招架不住。

  「她傍晚就回來,」他回答。「我們看看畫怎樣?」

  索米斯和他就這樣看起來,這是他從來不感到厭倦的。他想一個人把摹本當做真跡,就是懂畫也就很有限了,可是兩個人一段接一段,一個時代接一個時代看了過去,年輕人的一些坦率而恰當的話卻使索米斯有點驚異起來。他生來就很精明,而且表面雖然看不出,內心卻能夠感受;三十八年的時間花在這唯一的嗜好上,並不僅僅使他只懂得這些畫的市價,而不懂得一些別的。他可以說是畫家和畫商之間不可少的一環。為藝術而藝術,以及一切類似的話,當然是狗屁。可是藝術眼光和鑒賞力卻是要緊的。

  一件藝術品能得到相當多的有鑒賞力的人稱賞,就決定了這張畫的市場價值,換句話說,就使這件藝術品真成為「藝術品」。這裡並沒有真正的分歧。他而且對那些綿羊似的啞巴客人,睜著一雙大白眼的客人,相當的熟悉;所以聽見孟特看見一張毛甫隨口就說:「挺不錯的草堆子!」看見一張詹姆士·馬裡斯就說:「他不過隨便畫了就裱!馬休才真正了不起,先生;你能夠鑽得很深。」索米斯並不覺得稀奇。一直等到年輕人站在一張惠司勒面前,吹了一聲口哨說道,「先生,你覺得他真正看見過裸體女人嗎。」索米斯才忍不住問:

  「孟特先生,恕我冒昧,你是幹什麼的?」

  「我嗎?先生,我本來打算做個畫家,但是被大戰搗掉了。後來你知道,我在戰壕裡,時常夢想著證券交易所,覺得交易所裡又舒服,又暖和,而且聲音鬧得不大不小。可是和平又把這個搗掉了,股票現在好象完結了,可不是。我復員不過一年光景。先生,你看我幹哪一行好?」

  「你有錢嗎?」

  「啊,」年輕人回答,「我有個父親;我在大戰期間養活了他,所以現在他非養活我不可。不過應不應當容他抱著財產不放,當然還是個問題。你對這個問題有什麼意見,先生?」

  索米斯微笑一下,臉色蒼白而且戒備起來。

  「我告訴老頭子,他還得工作,他幾乎氣昏了。你知道,他有田地;這是他的心腹之患。」

  「這是我的真正的戈雅,」索米斯淡淡地說。

  「老天!他真行啊!我有一次在慕尼黑看到一張戈雅,一下子就打中我的中柱。一個面貌極端兇惡的老太婆穿著一件最華貴的花邊衣服。他就是不遷就公眾趣味。這位老兄簡直是個炸彈;在世時一定打破了不少舊習氣。他還不會畫畫?他使委拉斯開茲都顯得板滯了,你說對不對?」

  「我沒有委拉斯開茲,」索米斯說。

  年輕人眼睛睜得多大。「沒有,」他說;「只有國家和暴發戶買得起他,恐怕。唉,那些財政破產的國家為什麼不把它們的委拉斯開茲和齊珊和別的名件全強迫那些暴發戶買下來,然後通過一條法律,勒令凡是藏有大名家作品的——根據名單——都必須拿來掛在公共美術館裡。這好象是個辦法。」

  「我們下去吃茶好嗎?」索米斯說。

  年輕人有點垂頭喪氣的樣子。「他不傻啊,」索米斯想,跟在他後面離開畫廊。

  樓下一群客人正圍著安耐特的茶盤聚集在客廳靠壁爐的角上;以戈雅的諷刺和卓越的筆力,戈雅的獨特而新穎的「線條」,戈雅的大膽的光影處理,他一定能把這一群人畫得很動人。藤蘿裡透進來的陽光、銅器的可愛白色、古老的劃邊玻璃、淡琥珀色紅茶裡的薄薄的檸檬片,恐怕畫家裡面只有他能夠畫得好;也只有他能夠畫得好穿著黑花邊衣服的安耐特;安耐特帶有一點金

  發西班牙女子的美,不過缺少這種稀有女性的靈魂氣息。你看,維妮佛梨德雖則頭髮花白了,可是她穿著緊身的身子仍舊很挺;索米斯花白頭髮,兩顴瘦削,相當出眾;馬吉爾·孟特輕鬆活潑,正在全神注意;伊摩根黑黑的頭髮,眉目傳情,身體有點胖了起來;普羅斯伯·普羅芳,臉上的那種神情好象在說,「怎麼,戈雅先生,你畫這一小撮人有什麼用?」

  最後還有傑克·卡狄幹,眼神奕奕的,膚色紅紅的,一臉孔的生活規律:「我是英國人,我要保養得很好。」這一切,也只有他畫得了!奇怪的是——這裡得順帶說一下——伊摩根當初做閨女時,有一天在悌摩西家裡曾經說她決不嫁好男人——好男人都乏味——卻偏偏會嫁給傑克·卡狄幹;這人的健康實在太好了,你在他身上簡直找不到一點原始罪惡的痕跡,而伊摩根晚上睡覺時很可以和千千萬萬的其他英國人睡在一起,然而分別不出這些人和她選擇的同床共枕人有什麼分別。她有時談到他,總是那種「有意思的」派頭,「唉!傑克把身體保養得簡直太好了;他一生從來沒有生過一天病。大戰時從頭到尾連指頭都沒有痛過一下。你實在想像不出他多麼的健康呢!」

  的確,他實在太健康了,連伊摩根跟人家調情他也看不出,這對她說來倒也慰情聊勝於無。可是她照樣非常喜歡他,只要他是個運動機器和兩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小卡狄幹的父親就行了。她的眼睛這時正帶著惡意把他和普羅芳先生對比。普羅芳先生好象什麼「小」運動和遊戲都玩過,從九柱球到海上捕魚,但是每一個運動,每一種遊戲,他都玩膩了。伊摩根有時也希望傑克能夠玩膩一下,可是他仍舊象女學生玩曲棍球似的一門心思繼續玩著,而且繼續談著;她有把握,傑克到了悌摩西外叔祖那樣的年紀一定會在臥房內地毯上打室內高爾夫,而且贏得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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