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出租 | 上頁 下頁
一六


  他從餐廳走進悌摩西的書房。連過去進來過沒有他都不記得了。室內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排列的書,索米斯帶著好奇看著。一邊牆上好象全是教育用書,都是悌摩西的出版社在四十年前出版的——有時候一種書留了二十部之多。索米斯看了看書名,打了一個寒噤。中間的牆壁和他父親在公園巷書房裡放的那些書簡直一模一樣,從這些他忽然有了個幻想,好象詹姆士和自己頂小的兄弟有一天一同出門,買了人家的兩套舊書似的。第三面牆他走近時比較興奮。敢說這些書該是悌摩西自己喜愛的了。不錯,那些書全是做樣子的。

  第四面牆全是掛著厚簾幕的窗子。一張附有桃花心木讀書架的大椅迎著窗口放著,讀書架上面一份折好的《泰晤士報》,顏色已經有點黃了。報紙的日期是一九一四年七月六日,悌摩西就是從這一天起開始不下樓,好象預備大戰到來似的;現在這份報紙仿佛還在等他。屋角上是一架大地球儀;這是一個悌摩西從沒有見過的世界,原因是他一直認為除掉英國之外,任何地方都靠不住,而且他對海洋總是厭惡;他在一八三六年一個星期天下午,曾經同裘麗、海絲特、斯悅辛和海蒂·卻斯曼一同在白裡登碼頭搭上一條遊船,在海上暈得非常厲害;這全怪斯悅辛,他總是異想天開的玩,不過總算他也暈船了。這件事情索米斯全都清楚,過去分別從這些人嘴裡聽到至少有五十遍。他走到地球儀面前,用手轉了一下;地球儀發出隱隱的吱吱聲,轉動了有一寸光景,一隻死去的「長腳爹爹」躍進他的眼簾,就在緯度四十四度上。

  「喬治說得對,真是古墓啊!」索米斯想。他從書房裡出來,上了樓。在樓梯轉角地方,他站下來看看那只放蜂鳥標本的盒子。這是他童年最喜歡的,現在看上去還是一點不舊,用幾根鉛絲吊在潘巴草上面。他想,要是把盒子打開,恐怕這些蜂鳥不但不會唱歌,而且整個兒都會垮掉呢。這東西不值得拿去拍賣。他忽然想起安姑太來——親愛的老安姑太攙著他的手站在盒子前面,說:「你看,小索米!這些蜂鳥多漂亮、多美麗啊!」索米斯記得自己當時回答:「它們不會叫啊,姑姑!」

  那時他只有六歲,穿一身假黑絲絨的衣服,淡青的領子——這套衣服他記得很清楚!安姑太!鬈鬈的頭髮,瘦瘠的、和善的手,尖尖的鼻子,嚴肅的、衰老的笑容——一位了不起的老太太,安姑太啊!他上樓走到客廳門口。門外兩側掛的是那些小肖像。這些,他一定要買回來!畫的是他的四位姑母,他三叔斯悅辛青年時候和他五叔尼古拉童年時候的小像。這些全是一位常和他家來往的年輕女子畫的,時間約在一八三〇年前後,那時候小肖像很時髦,而且很耐久,就像是畫在象牙上似的。他常聽到家中人談起那位女子:「親愛的,真有才氣;她對斯悅辛很不錯,可是沒有多久就害癆病死了;我們常常談起——她就象濟慈。」

  對了,就在這兒!安、裘麗、海絲特、蘇珊——簡直是個孩子;斯悅辛,天藍的眼睛,紅紅的兩頰,黃頭髮,白背心——跟真人一模一樣;還有尼古拉,一隻眼睛朝天,就象愛神。現在想起來,尼古拉叔叔始終都有點這種派頭——一直到死都很了不起。是啊,這個女子當初一定有些才氣,而且小肖像總有它自己的一塊冷清園地,不大受到藝術變遷的競爭大流影響。索米斯打開客廳的門。屋子有人打掃過,家具也沒有蓋上,窗簾拉開,好象他那些姑母仍舊住在這裡耐心等待著似的。他腦子裡忽然有了一個想法:等悌摩西死了——為什麼不能說?等他死了,把這座房子象卡萊爾的故居一樣保存起來,放上一塊牌子,對外開放,可不正是下一代的責任嗎?「維多利亞中期住宅——門票一先令,附送目錄。」說道地話,這應是最完備的了,而且在今天的倫敦可能是最古老的了。它十足代表那個時代的趣味和文化,這就是說——只要他把自己送給他們的這四張巴比松派油畫帶回去,

  收進自己的藏畫裡就行了。沉靜的天藍色牆壁;紅花和鳳尾草圖案的綠窗簾;生鐵爐架子前面的針織屏風;桃花心木的古玩櫃,玻璃後面放滿了各種小玩意兒;玻璃珠的腳墊;書架上有一排放的是濟慈、雪萊、騷塞、庫柏、柯勒律治的詩集,拜倫的《海盜》(但是拜倫別的詩都沒有),以及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作品;暗紅天鵝絨鑲寶櫥,放滿了家族的遺物:海絲特用的第一把扇子,他們外祖父的鞋扣子,三瓶浸制的蠍子;一根顏色很黃的象牙,是他的叔祖愛德加·福爾賽做販麻生意時從印度寄回來的;一張黃色的紙條豎在那裡,上面全是春蚓秋蛇,天曉得寫的什麼!還有牆上掛滿的這些畫——一律都是水彩,只有那四張巴比松油畫是例外,所以看上去仍是外國人派頭,而且真假很難說——許多鮮明的、插圖性質的繪畫,「數蜜蜂」、「搭渡船去呀」,兩張佛裡西風格的畫,全是些指套戲法和箍裙的題材,是斯悅辛送的。許許多多的畫,都是索米斯過去帶著傲慢的興趣看了無數次的;一批油光刷亮的金框子倒很難得。

  還有這座小三角式鋼琴,收拾得潔無纖塵,照舊嚴封固扃;還有裘麗姑太的貼滿幹海藻的簿子。這些金腳椅子,比外表結實得多。壁爐的一邊是那張大紅緞子的長沙發,過去總是安姑太坐在這兒,後來是裘麗姑太,都是迎著光坐著,身子挺得筆直。壁爐的另一邊是室內唯一的一張真正舒服的椅子,背光放著,這是海絲特姑太坐的。索米斯把眼睛眯起來;他好象看見她們仍舊坐在這裡。啊!連那股氣息也還沒有變,各式各樣的料子、洗過的花邊窗簾、紫薄荷袋子、幹制過的蜜蜂翅膀。「對啊,」他想,「再沒有這樣一個人家了;應當把它保存起來。」

  他們看了准會好笑,可是要找一個始終不走樣的上流生活標準,要談起居生活上的講究,這要超過今天不可以道裡計——今天這些地道車和汽車,這樣永遠冒著煙氣,這些蹺著大腿、光著脖子的女孩子,腿子一直露到膝蓋,後心一直露到腰(如果你肯留意的話;這很投合每一個福爾賽的鬼心眼,可是完全不合他們的上流女子標準),還有吃飯時兩隻腳鉤著椅子腳,開口就是那些俚俗的話和狂笑——一想到芙蕾和這些女子交往,他就不禁膽寒;還有那些眼帶凶光、能幹的、年長一點的婦女,她們很能安排生活,但也使他看了膽寒。對啊!他的這些老姑母,儘管腦筋閉塞,眼界不寬,連窗子也不大開,至少還保持著風度和典型,至少對過去和未來是尊重的。

  他帶著相當抑鬱的心情關上門,輕腳悄板上了樓。上樓梯時,他把卡萊爾(1795—881),英國文人,故居在倫敦采爾西區采因街二十四號。一個地方張了一下:哼!東西放得齊齊整整,還和上世紀八十年代時一樣,牆壁上糊的是一種黃色的油漆紙。上了樓之後,他望著四扇門蜘躕起來。悌摩西住的哪一間房呢?他傾聽一下,耳朵裡聽到一種像是小孩子在緩緩拖著竹馬的聲音。這一定是悌摩西的房間了!他敲一下門,史密賽兒開門出來,臉上通紅。

  悌摩西先生正在散步,她沒法子引起他的注意。索米斯先生如果到後房間來,就可以從門裡望見他。

  索米斯走進後房,站在那裡觀看。

  這位碩果僅存的老一輩福爾賽已經起床,走路慢得真可以,精神完全集中在散步上,在床腳和窗子中間約有十二英尺的一段距離之間來回走著。方方的臉,下半部由於不再光臉的緣故,已經長滿了白鬍子,不過儘量剪得很短,下巴和額頭望上去一樣寬,頭髮也和鬍子一樣白,鼻子、兩腮和額頭則是蒼黃。一隻手拿著一根長手杖,另一隻手提著純毛睡袍的邊,袍腳下能看得見他臥床很久的腳踝和套著純毛拖鞋的腳。他的神情就象生氣的小孩子,全神貫注在自己沒有到手的東西上。每次轉身時,他總要拄一下手杖,然後順手一拖,就好象表示自己還能不倚靠手杖似的。

  「他看去還很強健,」索米斯小聲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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