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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一卷 第四章 古墓

  有些人家,裡面的靈魂已經被時間帶走了,而把遺下的軀殼留在倫敦無人過問。但是灣水路的悌摩西家卻不完全如此,因為悌摩西的靈魂還有一隻腳跨在悌摩西的身體裡面,還有史密賽兒保持著屋內的氣氛不變;屋子一天只開兩次窗子透空氣,經常仍舊是樟腦和波得酒的氣味。

  在福爾賽家人的想像中,這所房子現在頗有點象中國丸藥盒子,層層迭迭裝著丸藥,而最下面的一層就是悌摩西。現在人都見不到他了——至少家族中有些人是這樣說;那些人都是由於舊日的習慣或者心不在焉時,偶爾有一次把車子開到門口,來看這位在世的叔父。這些人裡面有佛蘭茜——她現在已經完全從上帝手下解放出來(她坦白地自稱信仰無神論);有尤菲米雅,——從老尼古拉手下解放出來;有維妮佛梨德·達爾第——從那位「名流」手下解放出來。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人人都解放了,或者自稱如此——他們說的解放,恐怕並不完全是一樣東西。

  有這個緣故,所以索米斯在「畫店巧遇」後的第二天早上向巴丁登車站走去時,根本就沒有打算見到悌摩西的肉身。當他站在那座小房子前面新刷白了的臺階上,全身被正南的陽光曬著時,他的心微微動了一下:這座房子過去曾經住過四個福爾賽,而現在只有一個象凍蠅一樣仍舊住著;這所房子過去索米斯曾經走進來無數次,走出去無數次,把一捆捆的家族閒話或者卸掉,或者背走;這是一所「老年人」的房子,屬￿另一個世紀、另一個時代。

  史密賽兒的出現使索米斯嘴邊浮出一點淡淡的友情;他看見史密賽兒仍舊穿著一件高到腋下的束胸,原因是一九〇三年前後她們出外看見的時新裝束,一直被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認為不象樣子,所以現在史密賽兒還是穿得和往日一模一樣;史密賽兒——在傭人裡面真是個寶,現在再看不見這種人了。她這時一面向索米斯回笑,一面說:「怎麼!是索米斯先生,好久沒看見您了!您好嗎?悌摩西先生知道您來,一定非常高興。」

  「他怎麼樣了?」

  「在他這樣年紀,也算得相當的精神了;不過,當然啊,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呢。上次達爾第太太來的時候我還跟她說過:福爾賽小姐、裘麗太太和海絲特小姐要是看見他吃烤蘋果時仍舊那樣饞法,一定喜歡。可是他耳朵很聾。我總覺得,這是上帝保佑。否則在那些空襲的日子裡,我真不知道把他怎麼辦呢。」

  「哦!」索米斯說。「你們當時把他怎麼辦的呢?」

  「我們就把他丟在床上,把電鈴通到酒窖裡,這樣只要他一按鈴,廚娘和我就能夠聽見。千萬可不能讓他知道外面在打仗啊。當時我就跟廚娘說,『要是悌摩西先生打鈴,不管他們炸成什麼樣子,我總要上去。我那些女主人要是看見他盡是打鈴,沒有人來,准會暈了過去。』可是他在空襲的時候睡得非常之穩。那一次白天的空襲,他又正在洗澡。真這是安姑太在世時的正式稱呼,因為她是長女。

  是上帝保佑,否則的話,他說不定會看出街上的人都朝天上望呢——他是時常看窗子外面的。」

  「對啊!」索米斯咕嚕了一句。史密賽兒變得有點貧嘴了。「我只是過來看看有什麼事情要照應。」

  「是啊。別的事情倒沒有,只是餐廳裡有點老鼠味道,弄得我們沒法想。奇怪,餐廳裡一點吃的沒有,怎麼會有老鼠,悌摩西先生在大戰前不久就不下樓吃飯了。老鼠真是可惡的東西;誰也不知道它們下次從哪兒鑽出來。」

  「他起床不起床呢?」

  「起床;他早上總要在他那張床和窗子中間活動一下,並不是為了換換空氣,這是危險的。他而且一個人很舒服;天天要把遺囑拿出來看。這在他是最大的安慰——那個遺囑。」

  「史密賽兒,我要看看他,如果不礙事的話;他說不定有話要跟我說呢。」

  史密賽兒束胸上面的一張臉紅了起來。

  「這真是太難得了!」她說。「要不要我陪您在屋子裡轉一轉,先派廚娘上去告訴他?」

  「不用,你上去告訴他,」索米斯說。「我可以一個人在屋子裡轉轉。」

  人不好在別人面前顯出傷感,而索米斯現在就覺得在那些充滿舊日回憶的屋子裡走一轉,准會有感觸。史密賽兒興孜孜離開之後,索米斯就走進餐廳,用鼻子嗅一下。在他看來,並不是什麼老鼠,而是木頭開始腐爛的味道,所以他把護壁板察看一下。在悌摩西這麼大的年紀,值得不值得把壁板漆一下,他可沒有把握。這間餐廳一向是全幢房子最時髦的一間;索米斯唇邊只浮起一點隱約的微笑。

  橡木的半截護壁板,上面是深綠色的牆壁;天花板上一道道仿製的樑柱,從上面用鏈子垂掛著一張沉重的架燈,那些畫都是悌摩西六十年前有一天在喬布生拍賣行買來的,真是便宜貨——三張斯尼德的靜物,兩張淡著色的鋼筆畫,畫的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相當漂亮,上面的簽名是「J.R.」——悌摩西一直認為這兩個字母說不定會查出是「約舒亞·雷諾茲」的縮寫,可是索米斯儘管欣賞這兩張畫,卻發現只是約翰·羅賓生的手筆;還有一張靠不大住的摩蘭德,畫的一匹白馬在釘上蹄鐵。深紅天鵝絨的窗簾、十張深色桃花心木的高背椅子、深紅色天鵝絨墊子、土耳其地毯、一張大桃花心木的桌子,和這間小屋子很不相稱:這就是索米斯從四歲時候所能記得的屋子,到現在不論身體或者靈魂都一點沒有變。他特地看看那兩張鋼筆畫,心裡想:「拍賣時我要買這兩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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