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出租 | 上頁 下頁


  可是這第二個衝動來得比較謹慎。匆促的否定是不妥的。過去蒙耐的那些條條道道的作品後來竟成了那樣的名件;還有點點派和高根。是啊,便是後期印象派之後,也還有一兩個畫家不容輕視呢。說實在話,在他三十八年的鑒賞家生活中,他已經目睹了許多「運動」了,嗜好和技巧的浪潮是那樣的大起大落,弄得人什麼名堂也摸不清,只知道每次風氣改變,總是有利可圖罷了。眼前這個玩意兒說不定正是一個應當克服自己原始厭惡的例子,否則就會錯過機會。他站起來走到那張畫前面,拚命用別人的眼光來看它。在那些番茄色方塊塊上面,在他看來好象是一片夕照,後來卻有個人走過時說:「他這些飛機畫得多妙,可不是!」

  番茄色方塊塊下面是一條白帶子,加上些垂直的黑條條;他簡直看不出有任何意義,後來另外一個人走過來,低聲說:「他這前景表現得多好!」表現?表現什麼呢?索米斯又回到座位上。這個東西「太出格了」,他父親在世時就會這樣說,所以他看簡直狗屁不值。表現!啊!聽說大陸上現在全是表現派了。現在流傳到這兒來了,可不是?他記得一八八七年——也許八八——來過第一次流行性感冒的浪潮,人們說是從中國開始的。這個表現派——不知道又是從哪兒開始的。這東西簡直是十足的禍害!

  他一直覺察到一個婦人和一個青年站在自己和那張「未來的城市」之間。兩個人轉過身來;突然間索米斯用目錄遮著自己的臉,而且把帽子向前拉下來一點,只從縫隙間望出去。那個背影一點沒有錯,和從前一樣婀娜,雖則上面的頭髮已經花白了。伊琳!他的離婚妻伊琳啊!這一個,無疑是她的兒子——和喬裡恩·福爾賽那個傢伙生的——他們的兒子,比自己的女兒大六個月!他一面在腦子裡喃喃敘說著自己離婚的那些可恨日子,一面站起身來打算避開,可是很快又坐了下來。

  她這時已經掉過頭來跟兒子談話;那個側影仍舊非常年輕,使她的花白頭髮看去就象在化裝跳舞會裡灑了粉一樣;她的櫻唇笑得非常之美,索米斯這個第一個佔有者就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笑過。他恨恨地承認她仍舊很美,而且身材和已往一樣輕盈。那個孩子向她笑得又多麼親熱呀!索米斯心裡百感交集。母子兩個這副親熱樣子使他甚感不平。他恨這孩子對她笑成那樣子——比芙蕾對自己還要親熱;她不配。她和喬裡恩的這個兒子很可以是他的兒子;芙蕾很可以是她的女兒,如果她克守婦道的話!

  他把目錄放低一點,如果她看見自己,那就更好!她的兒子可能一點也不知道她過去的行為,當著他的面提醒她一下,這將是尼米西司女神的有益指點,因為報應肯定遲早要找上她的!後來有點感到這對於他這樣年紀的福爾賽人說來,未免太過分了,所以他掏出表來。四點鐘過了!芙蕾又晚了!她是上自己外甥女伊摩根·卡狄幹家裡去的,總是被他們留在那兒抽香煙、聊天等等。他聽見那個男孩子笑了,而且急切地說,「我說,媽,這是不是瓊姑的一個可憐蟲畫的?」

  「保爾·波斯特——想來是的,乖乖。」

  這兩個字使索米斯心裡微微震動了一下;他從沒有聽見她說過這兩個字。接著她望見他了。他自己的眼光一定帶有喬治·福爾賽的諷刺神情;因為她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把衣褶抓得皺起,眉毛抬起,臉板了下來。她走開了。

  「的確非同小可,」男孩子說,又挽起她的胳臂。

  索米斯在後面瞠眼望著。那孩子很漂亮,福爾賽家的下巴,眼睛是深灰色,很深;可是臉上帶有一種朝氣,就象潑上一杯陳雪利酒似的;也許是他的微笑,他的頭髮使然。他們不配有這樣的兒子——那兩個人!母子兩個走進隔壁房間去了,索米斯於是繼續端詳那張「未來的城市」,可是視而不見。他唇邊浮起一點微笑。經過這麼多年,情緒還這樣激動,可說是無聊之至。夢影啊!然而一個人上了年紀,除了一點夢影似的東西,還剩下什麼呢?固然,他還有芙蕾!他眼睛盯著門口望。她應該來了;可是當然還要讓他等著!忽然間他好象感到一陣風似的——一個矮小的女人身材,穿一件伊斯蘭教徒穿的海綠色長袍,系一條金屬腰帶,髮際紮一根緞帶,頑強的金紅色頭髮已經一半花白了。她正在和畫室招待員說話,索米斯覺得非常眼熟——眼睛、下巴、頭髮和神情都使他聯想到一頭就食前的斯開種瘦■犬。准是瓊·福爾賽!他的侄女瓊啊——而且一直朝他的凹間走來。她在他身邊坐下,神情專注,掏出個小本子來,用鉛筆記下一點。索米斯坐著不動。親戚真是可恨!「氣死人!」他聽她喃喃說,接著象不高興有生人在旁竊聽似的,她把他看看。糟糕透頂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