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出租 | 上頁 下頁


  那次上馬德裡去,他還請人摹了一張叫「摘葡萄」的壁畫;這在他還是第一次;畫的是一個一隻手撐著腰的女子,他看了覺得很象自己女兒。這張畫現在掛在買波杜倫的畫廊裡,可不大上眼——戈雅是模仿不了的。可是碰到女兒不在場時,他還會看看這張畫,原因是畫中人那種輕盈剛健的腰肢,彎彎的開闊的眉毛,黑眼珠裡蘊含的焦切夢想,都使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女兒。他自己的眼珠是灰色;真正的福爾賽家人沒有一個是褐色眼珠的;她母親的眼珠是藍色,然而芙蕾偏偏生了一雙黑眼睛,可不怪嗎!不過她外祖母的眼睛卻是黑得象糖漿一樣!

  索米斯又開始向海德公園三角場走去。在全英國更沒有比這兒馳道的變化更大了!由於他的出生地點離這裡只有一箭之路,一八六〇年以來的事情他全都記得。在孩提時他便被大人帶到這裡來,瞠目望著那些穿緊身褲、留腮須的花花公子以騎兵的姿勢策馬馳騁;看戴著白荷葉邊大禮帽的人舉帽為禮,神情最為閒散;還有那個羅圈腿的矮子,穿一件長長的紅背心,總是夾在時髦人中間走來,手裡牽上幾條狗,想要賣一條給他母親:查理卷毛犬,意大利跑犬,就愛挨他母親的箍裙——這些人現在全都見不到了。真的,現在什麼上等人士都看不見了,只看見許多工人一排排枯坐在那裡,除掉幾個跳跳蹦蹦的年輕女子,戴著圓頂帽,跨騎在鞍子上馳過,或者一些不懂騎術的殖民地的人,坐在雇來的寒傖相的馬上,來回奔馳,什麼都沒有得看的;偶然看見些騎幼駒的小女孩子,或者借騎馬舒散一下肝臟的老頭兒,或者一個勤務兵試騎著一匹高大的「衝鋒陷陣」的戰馬;純種馬看不見,馬夫也看不見,禮貌、風度、談笑——全看不見;只有這些樹還是一樣——只有這些樹對人事的變遷毫不動心。

  一個民主的英國——又紛亂,又匆促,又嘈雜,而且好象沒有一個完似的。索米斯靈魂裡那一點乖僻的脾氣激動起來了。那個高貴文雅的上流社會永不再來了!錢是有的——是啊!錢是有的——他父親就從來沒有象他這樣有錢過;可是禮貌、情趣、風度全不見了,失陷在一片廣漠的、醜陋的、摩肩接踵的、聞見汽油味的粗鄙寒暄中。這裡那裡潛匿著一些中落的階層,代表風雅和高貴的習氣,可是零零落落的,正如安耐特常說的,非常寒傖;要指望再看見什麼堅定而合理的風氣出現可別想。而他的女兒——他生命中的花朵——就是扔在這片禮貌全無、道德敗壞、亂嘈嘈的新世界裡!等到工黨的那些傢伙掌握政權以後——如果他們有朝一日掌權的話——那就還要更糟。

  他從三角場的穹門走了出去;謝謝老天爺,這座穹門總算不再被探照燈的鉛灰色照得奇形怪狀了。「他們最好在大夥兒都去的地方裝上探照燈,」他想,「把他們寶貴的民主照得通亮!」他沿著畢卡第裡大街那些俱樂部的門前走去。喬治·福爾賽當然已經在伊昔姆俱樂部的拱窗前面坐著。這傢伙現在長得更胖了,簡直成天坐在那裡,就象一隻一動不動的、諷刺而幽默的眼睛注視著人世的衰謝。索米斯加緊了步伐,他在自己堂弟的視線下總是從心裡感到不自在。

  從前聽見人說,喬治在大戰期間寫過一封署名「愛國者」的信,抱怨政府限制跑駒吃的雀麥。瞧,他不是坐在那兒!又高大、又魁偉、又整潔,鬍子剃得光光的,頭髮梳得亮亮的,一點兒不稀,塗的當然是最好的生髮油,手裡拿一張粉紅報紙。哼,他可沒有變!索米斯心裡——這在他有生以來可能是第一次——忽然對這個促狹的親人從心裡感到一種同情。這樣大的塊頭,分開的頭髮梳得這樣整潔,一雙眼睛就象叭喇狗那樣凶,他這個人如果代表舊秩序的話,倒還不容易搬得動呢。他望見喬治把粉紅報紙擺動一下,好象招呼他上去。這傢伙想必是要問問自己財產的事情。這些財產現在還是由索米斯代管;原來二十年前——那個痛苦的時期——他和伊琳離婚時,索米斯雖則只在律師事務所裡掛一個名,但是不知不覺地把所有純屬福爾賽家的業務全攬過來了。

  他只遲疑了一下,就點點頭走進俱樂部。自從他的妹夫蒙達古·達爾第在巴黎去世以後——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肯定不是自殺——這所伊昔姆俱樂部在索米斯眼中好象變得上流些了。喬治,他知道,也已經不再幹那些荒唐事兒,現在一心一意只放在飲食享受上,吃起來總揀最好的吃,使自己不至更胖下去;至於賽馬的玩意兒,照他自己的說法,「只養一兩頭老廢物保持一點生活興趣而已」。有這些緣故,所以索米斯在拱窗前面找到自己堂弟時,並不感到過去上這兒來時常感到的尷尬心情,好象做了一件冒失事兒。

  喬治伸出一隻保養得很好的手來。

  「戰後還沒看見過你,」他說,「嫂子好嗎?」

  「多謝,」索米斯冷冷地說,「還不錯。」

  喬治臉上的肥肉有這麼一刹那擠出隱隱的揶揄,眼睛裡也顯露出來。

  「那個比利時傢伙,普羅勞,」他說,「現在是這兒的會員了。一個怪人兒。」

  「很對!」索米斯說,「你找我有什麼事兒?」

  「老悌摩西;他說不定隨時都會咽氣的。想來他的遺囑已經做好了吧?」

  「做好了。」

  「你應當去看望他,或者隨便哪一個去一下——老一輩子裡最後的一個了;他現在是一百歲,你知道。他們說他就象個木乃伊。你預備把他葬在哪裡?按道理應當給他砌一座金字塔才是。」

  索米斯搖搖頭。「葬在高門山祖墳那邊。」

  「哼,我想如果葬在別處的話,那幾個老姑太會要想他的。他們說他對飲食還感興趣。你知道,他說不定還會活下去。這些老一輩的福爾賽可真有他們的。十個人——平均年齡八十八歲——我算了一下。這應當和三胞胎一樣少見。」

  「就是這些事嗎?」索米斯說,「我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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