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騎虎 | 上頁 下頁
三二


  他從坐得凹進去的紅絲絨座子上站起來,覺得五臟六腑都不受用。這樣下去,他斷斷睡不了覺。他拿起大衣和帽子,走出俱樂部,向東走去。到了特拉法爾加方場時,他發覺一陣騷動的人聲從河濱道口子上向他迎過來;原來發現是許多報販在大聲叫喚,簡直聽不出叫的什麼,他駐足傾聽,正好一個報販走過來。

  「賣報啊!號外!克魯格提出最後通牒!宣戰!」索米斯買了報紙。是報館的最後消息!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波爾人在自殺!」他的第二個念頭是「我還有什麼股票應當賣掉的?」如果有的話,他就是錯過機會——明天股票的行情一定會大跌。他輕蔑地頷一下首,算是接受了這種想法。這個最後通牒是大不敬。他寧願蝕本決不放它過身,波爾人要給他們一點苦頭吃吃,而且一定會吃到苦頭;可是要他們就範至少得三個月,那邊的軍隊還不夠,永遠落在時間後面,這個政府。這些報販子真可惡!把大家吵醒了有什麼用處?明天早飯的時候知道滿來得及。他想到自己的父親怕了起來。這些報販子一定會一路嚷到公園巷。他招呼了一輛馬車,上了車,他就叫車夫上公園巷去。

  詹姆士和愛米麗才上樓去睡覺。索米斯先把消息告訴瓦姆生,就預備隨瓦姆生上樓。後來一想,又站下來說:「你是怎麼想法,瓦姆生?」

  管家原在拿一把帽刷子刷著索米斯的絲絨帽子,這時停下來,臉向前微傾,低聲說:

  「哦,少爺,當然,他們一點希望沒有。可是聽人說,他們槍打得很准。我有個兒子就在英尼斯吉林騎兵旅①服役。」

  「你,瓦姆生,我還不知道你結了婚呢?」

  「是啊,少爺。我沒有講過。我想他是會開出去的。」

  索米斯自以為對瓦姆生一直很熟悉,現在才發現自己知道他的身世很少,不覺有點震動,可是及至發現這次戰爭說不定會影響到他的個人生活方面時,這點些微震動卻被戰爭給他的小小震動蓋下去了。他是在克裡米亞戰爭那一年生的,等到他能夠記事時,印度叛變已經結束了;從那時候起,英帝國的許多小戰爭全都是職業性質的,跟福爾賽家人以及他們在這個國家所代表的一切都不發生關係。這一次戰爭當然也不會例外。可是他的心思很快的就想到自己的一家人。海曼家的兩個孩子聽說在什麼騎兵義勇隊裡——這件事一直都使他覺得高興,在騎兵義勇隊裡相當神氣;他們總是,或者經常是,穿一套藍軍服,上面鑲些銀邊,騎著馬。還有亞其保爾德,他記得也參加過一個時期的民兵團,可是他父親尼古拉生了很大的氣,說他遊手好閒,穿著軍服到處招搖,弄得亞其只好不幹了。最近他在哪兒聽到,小尼古拉的長子,小小尼古拉參加了義勇兵。「不,」索米斯心裡想,一面慢慢上樓,「這算不了什麼!」

  他站在自己父母的臥室和更衣室外面上樓的地方,盤算著要不要闖進去說兩句安慰的話。他打開樓梯口的窗子,傾聽著。他只聽見從畢卡第裡大街那邊傳來一片隆隆聲,心裡想,「這些汽車再增加的話,房產可要受影響了。」他正準備上樓到那間經常替他留的房間去,就在這時候傳來了一聲報販粗嗄而匆促的叫喚,雖則人離開還有一段路。來了!而且要經過這所房子!他敲敲自己母親的房門,走了進去。

  他父親正坐在床上,在一頭被愛米麗經常剪得很漂亮的白髮下面,兩隻耳朵正豎著聽;白被單、白枕頭,襯得他臉色紅紅的,而且極端整潔;高領的薄睡衣下面聳出兩塊肩胛骨,就象山峰一樣。詹姆士的頭並不動,只有枯皺的眼皮下面一雙灰眼睛,帶著猜忌的目光,正從窗口移向愛米麗這邊來。愛米麗裹著一件長服,在室內來回走著,一面按著一隻香水瓶的橡皮球。室內微微聞得出她灑的花露水味道。

  「不要緊!」索米斯說,「不是火警。波爾人宣戰——罷了。」愛米麗停下來。

  「哦!」她只說了一個字,眼睛看看詹姆士。

  索米斯也看看自己父親,詹姆士有點出乎他們的意外,就好象有什麼他們不熟悉的念頭在他腦子裡作怪似的。

  「哼!」他忽然說,「我可看不到戰爭結束了。」

  「胡說,詹姆士!不到聖誕節就會完的。」

  「你懂什麼?」他厲聲回答她。「事情很糟糕——而且在這樣深夜裡!」他沉默下來,他的妻子和兒子,就象受到催眠一樣,等待他說:「我說不了——我也不知道;我早知道會是這樣!」可是這些話他並沒有說。一雙灰色眼珠移動著,默默地,在室內找不到什麼。接著被單下面動起來,兩隻膝蓋突然聳得很高。

  「他們應當派羅伯茲去。這全是格蘭斯頓那個傢伙和他的馬裘巴事件②搞出來的。」兩個聽的人從他的聲音裡聽出跟平日有點兩樣,含有一種真正的焦灼。那意思好象是說:「我將永遠看不見這個老國家太平了。在我還沒有來得及知道她打勝的時候,我就得死了。」母子兩個雖則同樣感到不能鼓勵詹姆士這樣鬧下去,可是都有點感觸。索米斯走到床前,摩摩他從被底下伸出來的一隻滿是青筋的、又長又皺的手。

  「記著我的話!」詹姆士說,「公債要跌到票面。我敢說,法爾說不定會去報名參軍。」

  「哦,不要,詹姆士,」愛米麗叫道,「你講話好象有什麼大禍臨頭似的。」

  她安慰的聲音好象使詹姆士總算平靜下來。

  「嗯,」他說,「我是告訴你會是什麼情形。敢說,我也不知道——從來也不告訴我什麼。你睡在這兒嗎,孩子?」

  危機過去了,他現在會平靜下來,回到他正常的焦灼程度了;索米斯告訴父親說他今晚睡在家裡,把父親的手按一下,就上樓進自己的房間去了。

  第二天下午索米斯到悌摩西家去;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看見這麼多的人過。在這種國家出了大事的時刻,一個人簡直是沒法避免不上這兒來的。並不是因為事情有什麼不妙,也不是因為有那麼一點點兒不妙而需要互相肯定一下並沒有什麼不妙才跑來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