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騎虎 | 上頁 下頁
三〇


  「你總之仍舊是我的妻子,」索米斯說。他為什麼要說這句話,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在當時以及事後始終搞不懂。說這種廢話,簡直近乎荒唐,可是引起的後果卻叫人意想不到。她從窗座上站起來,有這麼半晌站著一動不動,盯著他看。他能看出她的胸口起伏著;接著轉過身去把窗子打開。

  「開窗子做什麼?」他厲聲說。「你穿著這種衣服要著涼的。我並不可怕啊。」他發出一陣短促的笑聲。

  她也回答他一陣笑——輕微的笑聲——輕微地,恨恨地。

  「這是——習慣。」

  「相當老的習慣!」索米斯同樣恨恨地說。「把窗子關上!」

  她關上窗子,又坐下來。這個女人——這個——他的妻子!已經有了一股力量了!她坐在那裡時,他覺得這股力量從她身上發出來,就象一層鎧甲似的。他幾乎是不自覺地站起來,向她走近一點;他想看看她臉上的表情。她的眼睛毫不畏縮地和他對看著。天哪!這雙眼睛多麼清澈,被那白皮膚襯得多麼的深褐,還有那一頭火一樣的琥珀頭髮!還有,肩頭多麼白皙!真是怪感覺!他應當恨她啊!

  「你還是告訴我的好,」他說;「離掉了對於我好,對於你也好。

  當初那件事情太過時了。」

  「我已經告訴你了。」

  「你難道指望我相信你一點事情沒有——沒有人?」

  「沒有人。你得在你自己身上去找。」

  這一頂,頂得他很不好受,索米斯向鋼琴走了幾步,又回到火爐面前,這樣來回走著,就象舊日在他們的客廳裡自己的心情受不了時常常做的那樣。

  「這不行,」他說。「你丟掉我的。按照一般道理,應當由你——」他看見她的白肩膀聳了一下,聽見她低低地說:「是的。為什麼那時候你不跟我離婚呢?當時我會在乎嗎?」

  他停下來,帶著一種好奇心凝望著她。如果她真正是一個人過的話,她平日究竟怎樣消磨呢?而且當初他為什麼不跟她離婚呢?他一面瞠眼看著她,一面重又感到她一直不瞭解他,一直就對不起他。

  「為什麼你不能給我做個好妻子呢?」他說。

  「對了;嫁給你是個罪惡。我已經受過懲罰了。也許你會想出什麼辦法來。你用不著怕我丟臉,橫豎沒有什麼可丟的。現在我看你還是走吧。」

  索米斯感到一陣失敗感,就象一股襲人的寒霧;他覺得連自己的正當辯護都被人剝奪了似的,覺得另外有種東西連自己也解釋不了。他木然抬起手來,從火爐架上取下一隻小瓷碗,翻過來看。

  「羅威斯托夫特瓷,」他說。「你哪兒得來的。我在喬布生拍賣行買到一隻跟它完全一樣。」猛然間,他想起好多年前他曾經跟她一同買過瓷器;他一面忍受著回憶的痛苦,一面盡盯著那只瓷碗看,就象碗裡盛著過去的一切似的。她的聲音使他驚醒過來。

  「你拿去吧。我不要這個東西。」

  索米斯把碗放回原處。

  「拉拉手好嗎?」他說。

  她的唇邊浮出一點微笑,把手伸出來,在他相當熱烈的心情下,手碰上去很冷。「她是冰做的,」他心裡想——「她永遠是冰做的!」可是便在腦子裡掠過這種念頭時,她衣服和身上的香味仍舊使他的心神把持不住,就好象她心裡面的溫情——從來不是給他的——在掙扎著表現它的存在。他轉身走了;出了房子一路走去,仿佛有人揮著鞭子在後面趕他那樣;連馬車都不叫一輛,看見空蕩蕩的河濱道,寒冷的河流和筱懸木葉子密層層鋪在地上的影子,反而好受——他心緒非常之亂,慌慌張張的。又是慌,又是氣,隱隱有點著急,就象自己造成什麼大錯,而這些錯誤的後果他一時還看不到似的。忽然他腦子裡來了一個怪念頭:她如果不說,「我看你還是走吧,」而是說的,「我看你還是住下罷!」

  他會是怎樣的感想,又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呢?經過這麼多年的分居和懷恨,她那可詛咒的魅力便在現在還是等著他。等在那兒,隨時隨地只要有那麼一個手勢,或者碰這麼一下,就會騎到他的頭上來。「我跑去真是個傻瓜!」他喃喃說著。「一點進展沒有。哪個想像得到?我從沒有想到——」記憶飛回到他結婚的頭幾年裡,和他開起殘酷的玩笑來。她不配保留她的美——他曾經佔有過的而且那樣熟悉的美。他對自己傾慕的頑強湧起一陣憤恨。多數的男子會見都不要見她,這正是她自己找的。她毀掉他的一生,傷透了他的自尊心,害得他連個兒子都沒有。然而僅僅見她一面,和從前一樣的冷,一樣的頑抗,卻有力量使他完全顛倒!她真有這樣的魔力,他媽的!無怪她這十二年來,如她自己說的,一直守身如玉呢。原來波辛尼——想起這個傢伙真是可恨——這麼多年來仍舊活在她的心裡!索米斯說不出自己知道這種情形時的心理,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快到他的俱樂部時,他終於停下來買了一份報紙。一條頭號標題印著:「波爾人不承認宗主權!」宗主權!「就跟她一樣!」他想:「她一直就這樣不承認。宗主權!我在法律上仍舊有。她住在那所破爛的小公寓裡一定極其寂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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