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那只赭色的乳牛,眼睛和伊琳的眼睛一樣的柔和,一樣的褐黃,由於擠過奶不久,站著一動不動,它從兩隻發亮的、溫和而嘲諷的眼睛梢裡打量著面前的兩個人,灰色的嘴唇流出一條口涎,淌到乾草裡。涼爽的牛房裡光線很暗,隱隱傳來乾草、香草和阿摩尼亞的氣味;老喬裡恩說:「你一定要上去跟我吃晚飯。我派馬車送你回去。」

  他看出她內心在掙扎著;當然是感觸的緣故,這也很自然。可是他想她做伴;美麗的臉龐,苗條的身材,真是個美人兒!整整一下午他都是一個人。也許他的眼睛顯出苦惱神情,所以她回答:「謝謝你,喬裡恩大伯。我很高興。」

  他搓搓手,說:「好極了!那就上去罷!」兩個人從那片田野走上去,仍舊是伯沙撒領前。這時太陽已經差不多平照到他們臉上,老喬裡恩不但能夠看出少許的白髮,而且看出幾道不深不淺的皺紋,恰好在她美麗的容顏上添上一層孤潔——好象是空谷的幽蘭。「我要帶她從走廊上進去,」他想:「不把她當做普通的客人。」

  「你整天做些什麼呢?」他說。

  「教音樂;我還有一樣興趣。」

  「工作!」老喬裡恩說,把玩偶從秋千上面拿起來,抹抹它的黑短裙。「什麼都比不上,可不是?我現在什麼都不做了。上了年紀。那是一個什麼興趣!」

  「想法子幫助那些苦命的女人。」老喬裡恩弄不大懂。「苦命?」

  他跟了一句;接著就明白過來,心裡這麼一撞,原來她的意思和他自己碰巧用這兩個字時的意思完全一樣。就是幫助倫敦的那些妓女啊!多麼不可思議而且駭人的興趣!可是好奇心克服了天然的畏縮,他問:「為什麼?你給她們什麼幫助呢?」

  「沒有什麼。我沒有錢可花。只能是同情,有時候給一點食物。」

  老喬裡恩的手不由而然地去摸自己的錢袋。他匆促地說:「你怎樣找到她們的?」

  「我上救濟醫院去。」

  「救濟醫院!噓!」

  「我看了最難受的是這些人過去差不多全有相當的姿色。」

  老喬裡恩把玩偶拉拉直。「姿色!」他猛然說:「哈!對了!真是可憐!」就向房子走去。他帶領著她掀開還沒有卷起的遮陽簾,從落地窗進去,到了他經常讀《泰晤士報》的屋子裡;在這間屋子裡,他還看看《農業雜誌》,雜誌裡面常有些放大的甜菜插畫,剛好給好兒做圖畫的臨本。

  「晚飯還有半個鐘點。你要不要洗手!我帶你上瓊的屋子去。」

  他看見她急切地向周圍顧盼;自從她上一次跟她丈夫,或者她情人,或者丈夫和情人,上這裡來過,房子改變了多少——他不知道,也沒法說得出——這一切都是秘密,他也不願意知道。可是變化多大啊!在廳堂裡,他說:「我的孩子小喬是個畫家,你知道。他很懂得佈置。這些都不合我的口味,當然,可是我讓他去。」

  她站著一點不動,把廳堂和音樂室一齊看在眼裡——廳堂和音樂室這時候在那扇大天窗下面,已經完全打成一片。老喬裡恩看著她時有一種古怪的感覺。難道她打算從這兩間珠灰和銀色屋子的陰影裡喚起什麼幽靈嗎?他自己很想採用金色;生動而實在。可是小喬卻是法國人的眼光,因此把兩間屋子裝飾成這副虛無縹緲的模樣,看上去就象這傢伙成天抽香煙噴的煙氣一樣,偶爾一處點綴一點藍顏色或者紅顏色。這不是他的夢想!在他的腦子裡,他原想在這些地方掛上他那些金框的靜物畫和更安靜的圖畫,這些都是他過去視為奇貨的,那時候買畫只講究多。這些畫現在哪裡去了?三文不值二文全賣掉了!在所有福爾賽家人中間,他是唯一能夠隨著時代轉移的,也因為這個緣故,使他硬抑制著自己不要把這些畫留下來。可是他的書房裡仍舊掛著那張「落日中的荷蘭漁船」。

  他開始和她走上樓梯,走得很慢,因為覺得左脅下有點痛。「這些是浴間,」他說,「和盥洗室。我都鋪上了瓷磚。孩子們的房間在那一邊。這是小喬的臥室和他妻子的臥房,兩間全通。不過,我想你記得——。」

  伊琳點點頭。兩人又朝前走,上了回廊,進了一間大房間,房內一張小床,有幾面窗子。

  「這是我的房間,」他說。牆上到處掛的孩子照片和水彩畫,他接著遲疑地說:「這些都是小喬畫的。這裡望出去的景致最好。天氣清明的時候,可以望得見愛普索姆跑馬場的大看臺。」

  這時屋子後面,太陽已經下去,那片野景上面起了一層明亮的暮靄,是這個長長的吉祥的日子殘留下來的。很少什麼房子望得見,可是田野和樹木隱約閃映著,一直連接到一片隱現的高原。

  「鄉下也變了,」他突然說,「可是等我們全死掉,鄉下還是鄉下。你看那些畫眉鳥——早上這裡的鳥聲真好聽。我真高興跟倫敦斷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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