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九九


  奧費俄那樣思念他喪失的美人,苦念他淪入陰曹的愛人,就象人世的愛和美的結局一樣——那種通過嘹亮的音樂歌唱著、動盪著的相思,也在今天傍晚這片遲遲不去的美麗景色裡動盪著。他腳下穿著軟木後跟、兩邊有鬆緊的長靴,這時不由自主地用靴尖踢踢小狗伯沙撒的肋骨,把小狗踢醒了,又找起狗蠅來;雖則它身上實在沒有狗蠅,它卻死不相信沒有。找完之後,它把搔過的地方在主人的小腿上擦擦,重又把下巴靠在那只擾人的靴面上伏下來。老喬裡恩的腦子裡忽然回憶起一張臉來——是他三個星期前在歌劇院裡見到的——伊琳,他那寶貝侄兒——有產業的人——索米斯的妻子——自從那一次茶會之後——那還是在斯丹奴普門那所老房子裡,為了慶祝他的孫女瓊和小波辛尼不祥的訂婚禮而舉行的——他還沒有見過她,雖說如此,他一看見就認識,因為他一直就欣賞她——真是個美人兒。她後來成為小波辛尼的情婦,招致了許多物議,小波辛尼死後,聽說她立刻就離開了索米斯。此後是什麼情形,誰也不知道。那一天看見她——不過是側面——坐在前排,事實上是三年來唯一的消息,證明她還在人間。別人從來不提到她。

  不過小喬有一次告訴他一件事——使他聽了非常不開心。大約小喬是從喬治·福爾賽那裡聽來的;原來喬治曾經在大霧裡看見波辛尼,就在他被車子撞死的那一天下午;事情是索米斯對自己的妻子做了——駭人聽聞的事情;從這件事情上可以想像得出波辛尼的痛苦來。小喬也看見過她——在死訊傳出來的那天下午——只有片刻的時間,那樣子「又瘋狂又失神落魄」,小喬這句形容的話始終都印在他腦子裡。第二天瓊就去看她,硬抑著自己的悲痛去看她;女傭看見她來哭了,告訴她那天夜裡女主人偷偷溜了出去,不見了。整個兒是一齣悲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索米斯從此就沒有能夠染指。現在索米斯搬到白裡登去住了,來往的奔波——活該,這個有產業的人!老喬裡恩只要厭惡起一個人來——象他厭惡這個侄兒那樣——就永遠不會消釋。他還記得聽到伊琳失蹤的消息時,心中為之一慰;頭一天小喬看見她時,她一定是在街上看見那條「建築師慘死」的消息,糊裡糊塗跑回家來,就象一條受傷的野獸暫時糊裡糊塗回到自己的巢穴一樣;可是一想到她象個囚犯住在那所房子裡,真使人受不了。

  那天晚上在歌劇院裡看見她的那張臉時使他一驚——比他記得的她還要美,可是漠無表情,就象個面具,什麼感想都藏在面具後面。年紀還很輕——大約二十八歲吧。唉,唉!很可能她現在又有個情人了。但是一想到這有乖禮教——因為結了婚的女子本來不應該談戀愛,便是一次已經太多了——他的腳面抬起了來,伯沙撒的頭也跟著抬起來。這只靈敏的小狗爬起來望著老喬裡恩的臉。那意思好象說,「散步嗎?」老喬裡恩回答:「來嗎,老東西!」

  他們就象平時一樣,緩步穿過那片星星點點開著白菀花和黃毛茛的草地,進了鳳尾草圃。這兒的鳳尾草還沒有生出多少;這塊地方選得頗見匠心:它先是從這邊草地低下去,穿過鳳尾草圃再升起來,和對面草地一樣高;給人以一種參差不齊的印象;在園林的佈置上最最講究這個。伯沙撒最喜愛這兒一帶的石頭和泥土,有時候還被它找到一隻田鼠。老喬裡恩故意要從這裡穿過,因為雖則現在還不好看,他卻指望它總有一天會長得好看,他而且總是想:「我一定要把瓦爾找下來看看;他比畢基強。」因為花草也象房屋和疾病一樣,需要請教最好的好手。這兒的螺螄最多;如果有他的孫男孫女陪著時,他就會指著一個螺螄,把那個小男孩的故事講給他們聽:小男孩說,「媽媽,李子長腳嗎?」「不長,孩子。」「那麼,啊呀,我莫不是吞了一隻螺螄下去了。」

  這時候孩子踮著腳跳一下,緊緊抓著他的手,想著那只螺螄沿著小男孩的「紅食管」爬下去,他的眼睛就會睒睒笑了。從鳳尾草圃出來,他拉開那扇柴門,恰好通往第一塊田野;一片廣闊得象公園的面積,劃出一處菜園,用紅磚牆砌起來。老喬裡恩避開這裡,因為情調不對頭,下了小山向池子走去。伯沙撒知道這兒有只把水老鼠,跳跳蹦蹦在前面跑,從動作上看出已經是一隻半老的狗,可是由於天天走,所以是熟路。到了池子邊上,老喬裡恩立了一會,看見又有一朵睡蓮開了;明天他要指給好兒看,等他的「小心肝」胃病好了——她在午飯時吃了一隻番茄,就發病了,小腸胃太嬌嫩。現在喬兒上學去——還是第一個學期——好兒幾乎成天都跟他在一起,這兩天沒有她真是冷清。他還感覺到這裡痛——現在時常找上他——一點點刺痛,就在左邊脅下。他回頭看看小山。的確,可憐的小波辛尼把這所房子造得異常之好;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一定會混得很得意呢!他現在哪裡去了?也許陰魂不散,仍舊縈繞在這裡,他最後建築的地點,也是他戀愛悲劇發生的地點。再不然,會不會菲力普·波辛尼的精神滲透這一切呢?哪個說得了!那只狗把它的腿弄上爛泥了!

  老喬裡恩向小樹林走去。前些日子這兒的風信子開成一片,再好看沒有了,他想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總還會留些下來,開在樹木中間就象落下來的一塊塊藍天。他走過在這裡造的一排牛房和雞房,由一條小徑走進樹苗的叢密處,向一片開著風信子的地方走去。伯沙撒重又跑在他的前面,嗚嗚叫了一聲。老喬裡恩用腳碰碰它,小狗仍舊不動,剛好攔著路,蓬鬆脊背上當中的一條茸毛慢慢聳了起來。究竟是聽見狗叫和看見狗毛豎起來的樣子,還是因為人在樹林子裡都有那種感覺,老喬裡恩也覺得有點毛骨悚然。接著小徑拐了個彎,一段長滿苔蘚的老斷株橫在那裡,上面坐著一個女子。

  她的臉掉了過去;老喬裡恩正在想:「她擅入人家園地——我得豎起一塊木牌子!」那張臉已經轉了過來。天哪!就是他在歌劇院看見的那張臉——就是他剛才想到的那個女子!在這迷惘的一刹那,他看見的東西全模糊起來,就象看見一個幽靈似的——怪事——也許是陽光斜射在她的淡紫灰長衣上的緣故!她隨即站起來,立在那裡微笑,頭微微偏向一邊。老喬裡恩心裡想:「真美啊!」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他這才明白是什麼原因,不由得相當佩服。她無疑是來憑弔往事的,因此也不想拿什麼庸俗的解釋替自己開脫。

  「不要讓那只狗碰上你的衣服,」他說;「它的腿弄濕了。你過來!」

  可是小狗伯沙撒仍舊向客人走去,她伸出手拍拍它的頭。老喬裡恩趕快說:「那天晚上我在歌劇院看見你的;你沒有看見我。」

  「哦,我看見你的!」

  他覺得這句話含有很微妙的奉承,好象下面還有一句:「你想一個人還會漏掉你嗎?」

  「他們都上西班牙去了,」他猛然說。「我一個人;所以進城去聽聽歌劇。那個拉福吉裡唱得不錯。你看見那些牛房嗎?」

  就在這樣充滿著神秘和類似情感的場合下,他本能地向那片產業走去,伊琳和他並排走;腰肢微擺,就象最美麗的法國女子的腰肢一樣;衣服也是那種淡紫灰。他注意到她的金黃色頭髮已經有幾根銀絲,跟她那雙深褐色眼睛和乳黃色的臉配在一起真是特別。突然那雙絲絨般的褐色眼睛斜瞥了他一眼,使他心裡一動。這一瞥就好象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幾乎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至少是一個不大住在這一個世界裡的人。他木然說道:「你現在住在哪兒?」

  「我在采爾西區租了個小公寓。」

  他不想知道她怎樣生活,不想知道任何事情;可是那句滑邊的話仍舊說出來:「一個人?」

  她點點頭。這一來,他放心了。他忽然恍悟,如果不是那一點陰錯陽差,很可能現在她是這片樹林的女主人,引著他這位客人去看牛房。「全是阿爾德尼種,」他說;「出的牛奶最好。這一只是個美人兒。嗚哇,雁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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