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七四


  她經常總是那樣興高采烈的,而且「消息特別靈通」,所以到處受人歡迎。大家都覺得她完全照應得了自己,決不會上人家的當,所以當有人在萊茵河或者賽瑪特山碰見她一個人,或者跟一個女子、兩位男子一同旅行時,他們並不覺得詫異或者不以為然;正由於她有這種了不起的不上當的本領,所以所有福爾賽家的人都從心裡喜歡她,這就使她能夠一毛不拔而儘量享受別人的一切。大家都認為,如果要保存和增加我們裡面最好的女性典型的話,希望就應當寄託在象馬坎德太太這樣的女人身上。她從來沒有生過兒女。

  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麼人使她特別不能容忍的話,那就是男人喚做的那種「嬌媚」的柔順女子;尤其是索米斯太太,她一直就不喜歡。無疑的,她私心的感受是,如果「嬌媚」一旦被人承認為女子的標準的話,那麼精明強幹就要垮臺;伊琳具有的那種微妙的誘惑力偏偏使她不能熟視無睹,所以她就恨她——尤其是碰到這種所謂「嬌媚」使她沒法子對付時,她就更加恨得厲害。

  不過她說,她看不出這個女人有什麼動人之處——她沒有種——她決不會把持得了自己——誰都可以叫她上當,這是一望而知的——老實說,她就看不出她有什麼地方使男人傾倒。

  馬坎德太太並不真正是個壞人,不過經過那一段結婚生活的苦難之後,為要維持她當前的地位,她覺得表示「消息靈通」非常之有必要,所以對於公園裡面「那兩個」的事情是否應當保持緘默,她根本沒有想到。

  她有時候上悌摩西家裡來,照她平時的說法,「去給那些老骨董解解悶」;那天晚上,她剛巧在悌摩西家吃晚飯。請來的陪客永遠是那幾個:維妮佛梨德·達爾第和她的丈夫;還有佛蘭茜——她算藝術界,因為大家知道馬坎德太太常在《婦女樂園》雜誌上寫些婦女服裝的文章;另外,如果找得到的話,還有海曼家的兩個男孩子給她賣弄一下風情;這兩個孩子雖則從來嘴裡不說,但大家都相信他們很放縱,而且對時髦社會裡一切最時新的玩意兒都十分熟悉。

  在七點二十五分的時候,馬坎德太太關上她小小穿堂裡的電燈,穿上她赴歌劇場的兔鼠領大衣,到了外面走道裡,停一下看看帶上大門鑰匙沒有。這些自成格局的小公寓甚為方便;光線和空氣誠然沒有,可是自己要關上就可以關上,要出去就出去。沒有傭人麻煩你,無拘無束,不象從前可憐親愛的佛萊德一天到晚阻在你眼前,失魂落魄的樣子,捆得人動都不能動。可憐的親愛的佛萊德,她跟他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他是個十足的傻瓜;可是一想起那個女戲子,便是在現在,還使她嘴邊露出一絲敵對的鄙薄的微笑來。

  她使勁帶上門,在走道裡一路過來,走道兩邊是陰沉的赭黃牆壁,一眼望去是數不盡的編了號數的棕色門。電梯正開下來;馬坎德太太把大衣的高領子裹到耳朵,頭上紅褐色的頭髮一絲不亂,站著一動不動等候電梯開到自己這一層樓停下。鐵柵門格郎一聲開了;她走進電梯。裡面已經有了三位乘客,一個穿大白背心的男子,一張光滑滑的大臉就象個吃奶的孩子,兩位老太太,手上都戴著無指手套。

  馬坎德太太向他們笑笑;她個個人都認得;這三個人本來全都不講話,很有派頭,當時立刻交談起來。這就是馬坎德太太成功的秘訣。她會逗人談話。

  從五層樓一直開到底,談話就沒有斷過;開電梯的背過身去,在鐵柵欄中間露出一張諷刺的臉。

  四個人在樓下分手,穿白背心的男子欣欣然上彈子房去,兩位老太太去吃晚飯,並且相互地說:「有意思的小女人!」「真是個話匣子!」

  馬坎德太太上她的馬車。

  當馬坎德太太在悌摩西家裡用晚飯的時候,席上的談話(雖則永遠沒有人能勸悌摩西本人出來參加)就帶上一般福爾賽中間所流行的那種比較廣泛的社會名流的口吻;他在悌摩西家裡所以這樣受重視無疑的就是這個緣故。

  史木爾太太和海絲特姑太都覺得她的談話很別致,聽得非常開心;都說「要是悌摩西能跟她會會多好!」她們覺得馬坎德太太對他有益處。比如說,她會告訴你查理·費斯特的兒子最近在蒙地卡羅做些什麼事情;告訴你丁毛斯·艾第那本時髦小說裡人人感到奇怪的女主角究竟是誰;還告訴你巴黎那邊婦女穿大腳管褲子的一些事情。她而且很懂事;象尼古拉大兒子的那個叫人煩神的就業問題,她就全部清楚;事情是這樣的,尼古拉的老婆要兒子進海軍,尼古拉本人要兒子學會計,認為這樣安全些。馬坎德太太堅決不贊成小尼古拉進海軍。在海軍裡面,你非得特別聰明或者社會關係特別好不可,否則他們就不會提拔你,就是這樣卑鄙;再說,一個人進海軍究竟指望些什麼呢?就算你做到海軍大將——還不是那一點點薪俸!一個會計師機會多得多,不過要給他找一個好廠家,開頭不會出岔子的。

  有時候,她也會告訴她們一點證券交易所的內幕消息;不過這並不是說史木爾太太跟海絲特姑太聽了就會照做。她們也沒有錢投資;可是這些話卻使她們接觸到生活的實況,因此聽得她們非常起勁。這是一件大事。要去問問悌摩西,她們說。可是她們並沒有去問他,因為沒有問,她們就知道這種消息悌摩西聽了反而煩心。不過事後有好幾個星期她們都會悄悄翻閱馬坎德太太說的那家報紙——這家報紙很受她們重視,認為它真正代表當時的時髦風氣——看看「布拉特紅室石」或者「羊毛雨衣公司」的股票究竟是上漲還是下跌。有時候她們連公司的名字都找不到;那樣她們就等到詹姆士或者羅傑,甚至於斯悅辛來到時,帶著興奮好奇的心情,連聲音都顯得抖了,問他們波立維亞石灰亞鉛公司的股票怎樣——她們在報紙上連名字都找不到。

  羅傑就會回答:「你們問這個做什麼?廢紙!你們准要跌得頭青眼腫——把錢投在石灰和那些你們不懂的東西上面!哪個告訴你們的?」

  及至問清楚馬坎德太太跟她們怎樣說的,羅傑就走了,到商業區向人家打聽一下,說不定在這些股票上自己也投點資。

  當時晚飯正吃到一半,事實上剛巧是史密賽兒端上羊胛肉的時候,馬坎德太太神情活躍地環顧一下,就說:「哦!你們曉得今天我在裡希蒙公園碰上哪一個?你們決計猜想不到——索米斯太太跟——波辛尼先生。他們一定是下鄉看房子回來的!」

  維妮佛梨德咳了一聲,沒有一個人說話。這個見證是他們每一個人潛意識裡都等待著的。

  說句公道話,這實在不能怪馬坎德太太;她跟三個朋友結伴去游瑞士和意大利湖沼區剛回來,所以沒有聽到索米斯跟他的建築師鬧翻了。因此,她根本沒有想到自己這句話會給聽的人那樣深刻的印象。

  她身子坐得筆直,臉色微頳,轉動著兩隻尖銳的小眼睛把一張張臉望過來,估計她這句話產生的效果。海曼家的兩個男孩子一邊一個坐在她旁邊,同樣一張瘦削、緘默、饑餓的臉向著盆子,繼續吃羊胛肉。

  這兩個,加爾斯和吉賽,長得非常之象,而且形影不離,所以人家都把他們叫作「德羅米歐哥兒倆」①。他們從來不談話,而且好象成天無所事事。人家通常都當作他們在準備一個重要的考試;總是看見他們在附屬他們房子的公用花園裡散步,帽子不戴,手裡拿著書,牽著一頭獵狐的短毛狼犬,相互間不說一句話,永遠抽著煙,這樣成幾個鐘點下去。每天早上,兩個人各自騎一匹出租的瘠馬,馬腿就跟他們自己的腳一樣瘦,在相隔五十碼的光景,緩轡向坎普登山馳去;每天早上,約摸過了一個鐘點之後,仍舊相隔五十碼的光景,又看見他們緩緩馳回來。每天晚上,不管他們在哪裡吃晚飯,在十點半左右總可以看見他們在阿蘭布拉音樂廳站池裡靠著欄杆站著。

  ①莎士比亞喜劇《錯中錯》中的兩個相貌相似的孿生奴隸。

  這哥兒倆從來沒有看見不在一起過;他們就這樣安度著歲月,顯然十分滿足。

  在這不好受的當兒,他們心裡忽然被那種上流人士的情緒隱隱激動起來,所以都轉身望著馬坎德太太用著差不多同樣的口吻問道:「你見到那個——?」

  馬坎德太太沒想到會這樣問她,詫異得把叉子放了下來;史密賽兒正走過她眼前,當時就把盆子撤去。可是馬坎德太太非常鎮定,立刻說:「這羊肉真好,我還得再吃一點。」

  可是事後回到客廳裡面,在史木爾太太旁邊坐下來之後,她決心把這件事情弄個明白。她開口說:「好一個美人兒,索米斯太太;那樣的多情!索米斯真是好運氣!」

  她一心想要打聽一點消息,就忘掉適當照顧福爾賽家人那種礙面子的感覺;這家人再有什麼苦衷是決計不肯讓外人分擔的;史木爾太太整個身體呼嚕一聲挺起來,一副莊嚴的面孔,帶一點抖說:「親愛的,這件事情是我們從來不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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