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七三


  他眼睛睜得多大的,對她回答得這樣鎮定,甚為駭異。她嘴唇閉成一條線;一大堆蓬鬆的頭髮覆著裸露的肩頭,異樣地金光燦爛,越發襯托出那雙深褐的眼睛——眼睛裡面燃燒著畏懼、仇恨、鄙視和那種他習見的異樣的勝利感。

  「現在,你可以不可以離開我的房間?」

  他轉身悻悻地走了出去。

  他明知道自己不打算逼她,而且看出她也知道——知道他有所忌憚。

  他有個習慣,經常跟她談一天裡做些什麼事情:有些什麼當事人上事務所來找他;怎樣替巴克斯辦妥一件房產押款的;那件多年不決的佛裡爾對福爾賽的訟案最近的情形!這件案子的起因全由於他的叔祖尼古拉把自己的財產處置得過於慎重了,慎重得入了魔。把財產捆得牢牢的,誰也得不到手,這件案子看上去將要永遠成為幾個律師的衣食飯碗,直到世界末日為止。

  他還談自己上喬布生行看過,談在倍爾買爾大街達萊倫父子畫廊裡看見一張布齊爾的畫,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就被人買去了。

  他對布齊爾、華托和這一派的所有畫家都很看得上。他有個習慣,經常拿這些事情跟她談,甚至現在還照常跟她談,在吃晚飯的時候一談就談上半天,好象這樣滔滔不絕談著時,他可以不感到內心的痛苦似的。

  時常,碰到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她跟他道晚安時,他總企圖吻她一下。也許他暗懷一種希企,能夠哪天晚上她會讓他吻她;或者僅僅由於他覺得做丈夫的應當吻一下自己的妻子。就算她恨他,這個古禮無論如何總不應忽略,那樣就是自己理虧了。

  而且她為什麼要恨他呢?便是到現在他還是信不了。被人家恨的滋味真是說不上來——這種情緒太偏激了;然而他也恨波辛尼,那個「海盜」,那個窺伺的流浪漢,那個夜遊神。在索米斯的心目中,他好象永遠潛匿在哪裡等著——永遠在遊蕩。啊,可是他一定過得很潦倒呢!那個年青的建築師伯吉特曾經看見他從一家三等飯館裡出來,神氣非常之頹喪!

  時常他躺在床上睡不著時,自己盤算著這種看上去永遠沒有個完結的局面——除非她會忽然明白過來——他的腦子裡從來沒有認真想到要和自己的妻子離異過.

  還有福爾賽家其他的那些人!他們在索米斯這出幕後悲劇的目前階段擔任了什麼角色呢?

  說實在話,都簡直沒有擔任什麼,因為他們都往海邊去了。

  他們都住在旅館裡,療養院裡,或者自己租賃的房子裡,天天出來洗海水浴;給自己儲存起一大堆臭氧準備過冬。

  每一房都在自己挑選的葡萄園裡,把自己最喜愛的海空氣當作葡萄一樣來培植,選剔,榨汁,裝瓶。

  到了九月底才開始看見他們各自歸來。

  他們一個個身強體壯,臉上的氣色紅紅的,坐著小載客馬車,每天從各個終點站到達家中。第二天早上就看見他們各回各的行業去了。這底下一個星期天,悌摩西家裡從午飯起直到吃晚飯的時候都擠滿了人。

  這裡面談的閒話實在太多,而且太有趣了,來不及一一細講;在這些談話當中,史木爾太太提到索米斯和伊琳並沒有出門。

  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卻有待於一位比較和這件事情無關的人來補述了。

  有位馬坎德太太是維妮佛梨德·達爾第頂要好的朋友;在九月裡一個下午將近四五點鐘的時候,這位馬坎德太太跟小奧古斯特·菲力巴在裡希蒙公園騎腳踏車鍛煉身體,碰巧被她撞見伊琳和波辛尼正從鳳尾草叢那邊向幸恩門走去。

  這個可憐的小女人可能是口渴了;她在一條又幹又硬的公路上騎了好長一段路,一面騎著腳踏車,一面和菲力巴講著話,這樣子——倫敦人全知道——便是最強壯的身體也是吃不消的;也可能是因為她看見清涼的鳳尾草叢——「那兩個」從裡面走出來的——使她豔羨起來。原來山頂上那片清涼的鳳尾草叢上面的橡樹長得亭亭如蓋,許多鴿子就在樹上唱著連綿不斷的合歡曲;當那些馴鹿悄悄走過時,秋天就向草叢裡那些情人的耳朵裡喁喁低語著。鳳尾草叢啊!你是一去不返的歡樂,是天地交泰的漫漫長夜裡那些金黃的時刻,是牡鹿的樂園,是山羊神的神廟——那些在夏日薄暮圍著樺木女仙白銀身體跳躍的山羊神!

  這位太太和福爾賽家所有的人都認識,上次瓊訂婚舉行的茶會她也到場,因為一看見眼面前她要對付的是這兩個人時,自己並不覺得茫然無措。她自己的婚姻可憐並不圓滿,可是她心地明白,手段又高明,結果她丈夫被她逼得犯了一件大錯,而她自己卻從容完成了必要的離婚手續,同時並不引起輿論的譴責。

  由於有這些緣故,她在男女的事情上眼睛最毒;她住的那座分成許多小公寓的大廈裡就聚集了有不計其數的福爾賽,這些人做了一天生意下來主要的消遣就是談論各人之間的私事。

  可憐的小女人,她可能是口渴,但肯定是談得膩味,因為菲力巴的口才太風趣了。所以在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場合碰上了「那兩個」在她簡直是如獲至寶。

  碰到這個馬坎德,就象全倫敦的人碰到她一樣,時間老人也要駐足一觀。

  這個身材矮小然而人才出眾的女人的確值得注意;她有一雙無所不窺的眼睛,和一副伶牙利齒;這些,說來也許令人難以索解,都是被她用來替天行道的。

  她有一種久經疆場的派頭,非常照顧得了自己,有時簡直弄得人很局促。在摧毀當前仍在阻礙文明車輪的騎士精神這件事上,她那種做法恐怕比任何時髦女子的貢獻都大。她為人行事都極端漂亮,所以人家談起她時都親熱地稱呼她「小馬坎德!」

  她穿的衣服又緊貼又合身,而且是一個女子俱樂部的會員,不過又不是那種一心只想著婦女權利的神經不寧、神色淒慘的會員。她的那些權利都是不知不覺地享受到的,隨隨便便就到了她手裡;她而且十分懂得一方面儘量利用這些權利,同時並不引起她所依附的那個偉大階級的反感,不但沒有反感,反而欽佩她;所以如此,倒不完全由於她對人態度和藹,而是由於她的家世、教養和掌握了那個秘密的、可靠的尺度——財產意識。

  她是貝德福州一個律師的女兒,外祖父是牧師;她嫁了一個性情平和的畫家,愛好自然簡直愛得入魔,終於遺棄了她去搭上一個女戲子;在她這一段痛苦的結婚過程中,她始終都顧念著上流社會裡的那些戒律、信念和觀感;及至獲得自由之後,她毫不為難就全心全意奉行起福爾賽主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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