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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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呀,」小喬裡恩說;「這的確就是我一直說的。還有,你可注意到過,碰到一個人說『妙呀』的時候,他總要接上一句『這的確就是我一直說的』!可是如果你問我怎樣畫得下去的話,我的回答是,因為我是個福爾賽。」 「福爾賽!我從沒有把你當作福爾賽家人看待過!」「福爾賽並不是什麼稀罕的動物,」小喬裡恩回答。「在這個俱樂部裡就有幾百個福爾賽。外面街上也有無數的福爾賽;不管你走到哪兒,你都碰得到他們!」 「我請問你是怎樣識別他們的呢?」波辛尼說。 「看他們的財產意識。一個福爾賽對事物的看法都是根據實際,也可以說根據常識,而這種實際觀點的主要根據就是財產意識。一個福爾賽,你將來會看出來,是從來不暴露自己的。」 「你是說笑話吧?」 小喬裡恩眼睛眨了一下。 「並不是什麼笑話。由於我自己也是個福爾賽,本來輪不到我來說。可是我是一種純雜種犬;至於你,那是錯不了的。你我之間的差別就跟我和我二叔詹姆士之間的差別一樣;而他就是福爾賽的一個十足典型。他的財產意識極其強烈,而你簡直等於沒有。沒有我夾在中間,你們就會顯得是兩種不同的物種。我是銜接的一環。當然,我們全體都是財產的奴隸,我也承認不過是程度上的差別,可是我講的『福爾賽』卻肯定地更加是一個財產的奴隸。哪樣東西好,哪樣東西靠得住,他全知道;而他的標誌就是緊抓住財產不放,不管是老婆,還是房子,還是金錢,還是名譽。」 「啊!」波辛尼咕嚕著。「你該把這個名字來一個註冊。」我很想,」小喬裡恩說,「來一次講演:『福爾賽的性情和氣質。這種小動物被自己同類一嘲笑,它就感覺不安,可是異類(如你和我)笑他,卻獨行其是,毫不在乎。他們遺傳都是短視,因此只認識自己的同類和同類的巢穴,也只有在他們中間能夠你爭我奪地安安靜靜過日子。』」 「你講起他們時,」波辛尼說,「就好象他們占了英國人口的半數似的。」 「他們是英國的半壁江山,」小喬裡恩重複一句,「而且也是優秀的半數,可靠的半數,三厘錢的半數,有出息的半數。沒有他們的財富和安全,什麼事都行不通;你的藝術就行不通,文學、科學、甚至於宗教都行不通。這些福爾賽本身可不相信這些東西,他們只利用這些東西,可是沒有他們,我們就站不住腳。我親愛的先生,這些福爾賽是經紀人,是商業家,是社會的砥柱,是習俗的基石;是一切可欽佩的東西啊!」 「我不知道究竟弄清楚你的意思沒有,」波辛尼說,「不過我想我這個行業裡也有不少你所謂的福爾賽呢。」 「當然不少,」小喬裡恩回答。「許許多多的建築師,畫家或者作家都是隨波逐流的,就跟其餘的福爾賽之流一樣。藝術、文學、宗教所以能存在下去,全靠少數真正相信這些東西的傻瓜和許多利用這些做生意的福爾賽。往少裡估計一下,我們的皇家美術學會會員裡面總有四分之三的福爾賽,小說家裡面總有八分之七,新聞界佔有極大部分。科學界我說不出;宗教界簡直是濟濟皆是;下議院裡多得恐怕哪兒都比不上;貴族裡面更是不言而喻。可是我並不好笑。和這種多數作對是危險的——而且是怎樣的一個多數啊!」他眼睛盯著波辛尼:「不論你迷上什麼都是危險的——不管是房子,是畫,還是——女人!」 兩個人相互望望。小喬裡恩說了真心話,好象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福爾賽從來不肯做的事情,立刻頭縮了起來。波辛尼打破沉寂。 「為什麼你拿自己家裡人做典型呢?」他說。 「我家裡的人,」小喬裡恩回答,「也並不怎樣突出;他們跟其他的人家一樣,也有自己特殊的地方,可是有兩種氣質他們卻達到驚人的程度,而一個人是否真正的福爾賽恰恰就看這上面:這兩種氣質,一個是決不為什麼事情而不顧一切,另一個就是『財產意識』。」 波辛尼笑了:「那個胖子怎麼樣,譬如說?」 「你是指斯悅辛嗎?」小喬裡恩問。「啊!斯悅辛身上還有點原始氣息。城市和中等階級的生活還沒有消化掉他。我們家多少世紀以來種田和蠻力幹活的影響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且永遠盤踞在那裡,儘管派頭那樣的神氣。」 波辛尼好象在沉吟。「哎,你把你的堂弟索米斯可形容得活靈活現了,」他忽然說。「他這人決不會自殺的。」 小喬裡恩尖銳地盯他一眼。 「不會,」他說;「他決不會。所以對他可不能大意。要當心他們的毒手!嘲笑嘲笑是便當的,可是你不要以為我的用意僅是這樣。看不起一個福爾賽是很不妥當的;不管他們也是不妥當的!」 「然而你自己就這樣子過!」 小喬裡恩被他這一駁,臉上笑容消失了。 「你忘了,」他帶著莫名其妙的得意說,「我也能夠堅持下去——我自己也是個福爾賽啊。我們全都是螳臂擋車。一個人離開家庭蔭庇,就得——嗯——你懂得我的意思。我並不,」他結束時聲音很低,就好象恫嚇似的,「勸大家都走我的路。要看情形。」 波辛尼臉漲得通紅,可是一會兒就褪掉,仍舊是原先的那副蒼黃臉。他發出一聲短促的笑,笑完唇邊還留下一種古怪的猙獰的笑意;他的眼睛嘲笑地看著小喬裡恩。 「多謝,」他說。「你的盛意很可感。不過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能夠堅持下去。」他站起來。 他走開時,小喬裡恩眼睛望著他的後影,手托著頭,歎了一口氣。在這間沉悶的、幾乎是沒有人的屋子裡,唯一聽得見的是報紙的沙沙聲和擦火柴的聲音。他坐上好久好久都沒有動,回憶著往事;那時候他也是一坐就是幾個鐘點,眼睛望著鐘,等待時間消逝——在這段冗長的時間裡面,他心裡是充滿著動盪不安,和一種強烈而甜蜜的痛苦;那個時期裡遲緩的、愉快的掙扎心情和往日一樣鮮明地回到他腦子裡來了。他看見波辛尼那副消瘦的臉,和彷徨不安的眼睛永遠朝鐘上面望,在他心裡引起一陣憐憫,憐憫之中還夾有一種莫名的不可抑制的羡慕。 這種光景他太熟悉了。他往哪兒去呢——要碰上什麼樣的命運呢?是怎樣的一種女人有那股磁力把他向她身邊拉呢?這種磁力是什麼都阻擋不了的,毀譽、是非、利害全都阻擋不了;只有一條生路,那就是溜掉。 溜掉!可是波辛尼為什麼要溜呢?一個人總是在害怕破壞家庭骨肉的時候,在碰到有小孩子的時候,在感覺到自己毀滅了自己的理想,破壞了什麼的時候,才想到要溜。可是這兒,據他耳聞,一切不等他動手早已經破壞無餘了。 他自己也沒有溜,即使一切重新來過,他也不會溜。可是他比波辛尼更進一步,他沒有破壞別人的家庭,卻破壞了自己的不幸家庭。這使他想起「命由心造」那句古話來:人都是自食其果啊! 命由心造!可是果子酸甜要吃起來看——波辛尼還得吃下他的果子。 他的心思轉到那個女子上面;這女子他並不認識,可是卻聽到她身世的一個大概。 一個不幸的結合!沒有虐待行為——只是那種無法形容的不好受,一種可怕的病害,把世界上一切的生趣都摧毀了;就這樣,日日夜夜、年復一年下去,除死方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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