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五七


  一天熱了下來,有不少的人都出來乘涼散步,空氣裡人聲嘈雜,有的聲音又高又粗,有的聲音溫柔得就象喁喁私語。

  還是虧得維妮佛梨德有心眼兒——她是這行人中唯一的一個福爾賽——所以不久便被她搶到一條長凳。四個人坐成一排。一棵茂密的樹在他們頭上張開厚厚的傘蓋,河上的暮靄逐漸暗了下來。

  達爾第坐在凳子的一頭,在他旁邊是伊琳,再過去是波辛尼,再過去是維妮佛梨德。四個人硬擠在一起,所以這位名流能夠感覺到伊琳的胳臂抵著自己的胳臂;他知道伊琳不好意思把胳臂抽開,這使他覺得很有趣;他不時想法子來一個動作,跟伊琳挨得更緊一點。他心裡想:「這位『海盜』老兄一個人可霸佔不了呢!擠得可真緊,的確!」

  遠遠從下面黑暗的河上傳來曼多鈴清脆的琴聲,幾個聲音在唱著一支輪唱的老調子:

  小小一條船,向著碼頭開,
  我們過河去,尋樂開心懷,
  飲酒與歡笑,一杯複一杯。

  忽然月亮出來了,她平躺著身體從樹後升起,又年輕又溫柔;空氣好象經她呼吸過,變得更加涼爽了,可是菩提花的溫香仍舊不斷從涼爽的空氣中傳來。

  達爾第一面抽著雪茄,一面掉頭窺看一下波辛尼:波辛尼叉著胳臂坐著,眼睛瞪得筆直,臉上神情就象一個男子內心在痛苦著。

  達爾第又把坐在中間的那張臉迅速瞄上一眼,由於頭上的影子很濃,那臉看上去就像是黑暗的更黑的一部分,做成形狀,加上生命,溫柔、神秘、逗人。

  嘈雜的走廊上一下變得闃然,就好象所有散步的人都在想著什麼極其珍貴的秘密,不肯輕易說出口似的。

  於是達爾第心裡想:「女人啊!」

  河上的夕照消逝了,歌聲也停止了;新月躲向一棵樹的後面去,眼前變成一片黑暗。達爾第把身體更向伊琳挨緊些。

  他覺得一陣顫慄通過了他接觸到的肢體,同時那雙眼睛裡也顯出一種厭煩而鄙夷的神情,可是他並不著急。他覺得她企圖把身體挪開,自己笑了。

  這裡得交代一下,這位名流酒已經喝得過量了。

  在他撚得很好的上須下面,兩片厚嘴唇張開,一雙色眼斜睨著她,臉上那種促狹的神情就象個山羊神。

  沿著兩排樹籬的頂上一條狹長的天空裡,星兒湧現出來;這些星兒就象下方的人群一樣,好象在移動、攢集、私語。接著走廊上的人聲重又升起來,達爾第心裡想:「啊!這個波辛尼是個無用的餓鬼呢!」於是他又跟伊琳挨緊點。

  這一動作沒有達到它應有的結果。她站了起來,大家也跟著站起來。

  這時這位名流更加下定決心,要看看伊琳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沿著走廊走來,他一直緊緊挨在她身邊。他肚子裡已經裝滿不少好酒。坐馬車回去有很長的一段路,很長的一段路,加上馬車裡溫暖的黑暗和愉快的親近——同時和世界隔絕起來,不知道哪個偉大而善良的人設計成這樣的。這個餓鬼的建築師不妨跟自己的妻子坐一部車子——但願他跟她也樂一下。他心裡明白自己的舌頭已經不大靈,所以小心著不開口說話;可是厚嘴角卻一直浮著微笑。

  四個人漫步向走廊盡頭伺候著的馬車走去。他的計劃跟一切偉大的計劃一樣,簡單得幾乎近於粗暴——他只要緊緊跟在她身邊,一等她上了馬車,自己就趕快跟了進去。

  可是等到伊琳走到馬車跟前時,她並沒有上車,反而一溜煙到了馬頭那兒。當時達爾第的兩條腿並不怎樣聽使喚,所以沒有趕得上。她站在那裡拍拍馬鼻子,可氣的是,波辛尼已經搶前到了她身邊。她轉身很快跟波辛尼講了幾句話,聲音很低;達爾第隻聽到「那個人」幾個字。他頑強地站在馬車踏板旁邊,等她回來。這叫做以逸待勞!

  在這兒燈光下面,他身上(他不過是中人身材)穿著晚上穿的白背心,顯得很結實,一件夾大衣搭在手臂上,紐扣孔裡插一朵粉紅花,黝黑的臉上帶著怡然自得的傲慢,這樣子真神氣極了——一個十足的名流。

  維妮佛梨德已經上了馬車。達爾第心裡正在想,波辛尼要是不趕緊一點,在車子裡面的罪可不好受呢!突然間他被人猛的一推,幾乎把他摔在路上。波辛尼的聲音在他耳朵裡輕輕地說:「我送伊琳回去;你明白嗎?」他看見波辛尼一張臉氣得雪白,目光閃閃望著他,就象只野貓。「呃?」他囁嚅地說。「什麼?不行!你跟我妻子坐!」

  「滾開!」波辛尼低聲說——「不然的話,我就把你扔在路上!」

  達爾第身子一縮;他看得十分清楚這個傢伙說得到做得到。在他讓出的空當裡,伊琳溜了過去,衣服還掃了一下他的腿。波辛尼也接著上了馬車。

  「走!」他聽見「海盜」叫。車夫把馬打上一鞭。馬向前沖去。達爾第有這麼一會兒站在那兒說不出話來;隨即向自己妻子坐的那部車子趕去,爬進車子。

  「趕上去!」他向車夫喊,「不讓前面那個傢伙溜掉!」

  他坐在自己妻子身旁,破口大駡起來。後來好容易總算使自己平靜下來,又接著說:「你真是做的好事,讓『海盜』跟她坐一部馬車回去;為什麼你不能把『海盜』抓著呢?他愛得都要發瘋了;哪個傻瓜都看得出來!」

  維妮佛梨德才一回答,他又重新呼天搶地起來,把她的聲音完全蓋掉,一路上他把維妮佛梨德、她的父親、她的哥哥、伊琳、波辛尼、福爾賽的一家、他自己的兒女,全都罵了過來,並且詛咒那一天他怎麼會結婚的;一直到車子駛達巴恩斯鎮時,他的一段傷心史才告一段落。

  維妮佛梨德本來是個性格堅強的女子,所以由他說去,最後他總算不響了,在那兒生悶氣。一雙怒目永遠盯著那部馬車的後影;這車子就象失去的良機一樣,一直在他前面那片黑暗裡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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