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四五


  這時老喬裡恩站起來報告營業情況和帳目。

  他安詳地望著那些股東;在他的心靈深處,他一直是站在董事的地位敵視著他們,可是表面上卻裝得象天尊一樣平心靜氣。索米斯也望著那些股東。他們的臉他大都認識。這裡面有老史克盧布索爾,是個柏油商人——照漢明斯說法,他每次來都是為了「叫人家討厭」——一個神色不善的老傢伙,紅紅的臉,闊腮,膝上放了一頂無大不大的扁呢帽。裡面還有包姆牧師,每次都要提議向主席表示謝意,而且在提議時毫無例外地總希望董事會不要忘記提拔那些雇員;他把雇員兩字故意加重了說,認為這樣有力量,而且是正確的英文(他有他那牧師職業所特有的強烈帝國主義傾向)。他還有一種在散會後揪著一位董事問話的好習慣,問明年的生意好還是不好;然後根據回答的指示,在往後的半個月內或者拖進,或者拋出三股股票。

  這裡面還有奧巴萊少校,總是要發言,便是改選查帳員附議一聲也好;有時候還在會場上引起嚴重的恐慌,原來有人事先得到一張小紙條子,請他致謝詞,也可以說建議,當這位老兄正在暗自高興的時候,卻被這位少校搶先提出來了。

  除掉這些,另外還有四五個有實力的沉默的股東;對於這幾個人索米斯都抱有好感;他們都是生意人,都喜歡親自過問一下自己的事情,但是絕不嚕蘇——他們都是些忠實可靠的人,天天上商業區來,天天晚上回到他們忠實可靠的妻子身邊去。

  忠實可靠的妻子!一想到這裡,索米斯那種無名的苦悶又引起來了。他該跟他伯父說些什麼呢?這封信他該給怎樣一個答覆呢?「.如果哪位股東有什麼問題提出,我很樂於回答。」輕輕的卜達一聲。老喬裡恩讓手中的營業報告和帳目落在桌上,站在那裡用拇指和食指扭動著自己的玳瑁邊眼鏡。

  索米斯臉上隱隱露出一點微笑。這些人有問題還是趕快問罷!他滿知道自己伯父的那一套(理想的一套),接口就會說:「那麼我提議通過營業報告和帳目!」決不讓他們有喘息的機會,這些股東頂頂浪費時間!

  一個高個子白鬍鬚的股東站起來,一副瘦削的不滿意的臉:「董事長先生,我對帳目上一筆五千鎊的用途提出一個問題,想來這是符合議事規程的。帳目上寫的是『付給本公司已故礦長的孤孀和子女的』(他忿忿地向四周望望),而這位礦長是在公司最最需要他的服務的時候——呃——很愚蠢地(我說——愚蠢地)自殺了。你說過,他和本公司的聘約是五年為期,這個期限不幸被他親手割斷,因此服務只滿一年,我——」

  老喬裡恩做了一個不耐煩的姿勢。

  「董事長先生,我相信我是遵照議事規程提出的,我要問董事會付給或者建議付給——呃——死者的這筆數目算什麼?是不是指的如果他不自殺的話就可以為公司做許多事情,因而酬報他呢?」

  「這是酬報他過去的功績;他對公司曾經有過很寶貴的貢獻,這一點我們全都知道,你也一樣知道。」

  「那樣的話,先生,我只好說,既然是指過去的功績,數目就太大了。」

  那個股東坐下來。

  老喬裡恩等了一會,又說:「我現在提議通過營業報告和——」

  那個股東又站起來:「我請問董事會可知道這並不是他們的錢——我毫不躊躇地說,如果是他們自己的錢的話——」

  另一個股東,長了一副圓圓的執拗的臉,站了起來;索米斯認識他是死者的舅爺;他激動地說:「在我看來,先生,這個數目還不夠!」

  包姆牧師這時站了起來。「我想大膽發表一點意見,」他說,「我要說,——呃——死者自殺的這件事一定使我們董事長慎重考慮過——慎重考慮過。我有把握說,他已經考慮過了,因為——我這句話代表我自己說,而且我認為也代表全體到會的人說(對啊,對啊)——他是高度得到我們的信任的。我想,我們大家都願意慈善為懷。不過我肯定覺得,」他狠狠地把那位已故礦長的舅爺望了一眼,「他可以想法子,或者用書面形式,或者也許更好些把撫恤金削減一點,來表示我們對死者的高度不滿;因為他這樣一個有前途、有價值的生命,不管從他自己的利益出發或者從——恕我這樣說——我們的利益出發,都迫切需要他延續下去,不應當這樣違反神意從我們裡面剝奪掉。這樣嚴重的溺職行為,放棄一切人類責任和神聖責任的行為,我們是不應當——哎,我們是不宜於——表揚的。」

  牧師老爺坐了下去。那位已故礦長的舅爺又站起來:「我仍舊堅持我剛才講的話,」他說,「這個數目還不夠!」

  頭一個股東這時插了進來:「我對這筆開支是否合法提出質問。我的意見認為這筆賬是不合法的。公司的法律顧問在座:我根據會議程序向他提出這個問題。」

  全場的眼光都落到索米斯身上。果然出事情了!

  他站起來,嘴唇緊閉,冷冰冰地;他的心情振奮起來;他本來一心貫注在自己腦海邊緣上那片隱現的疑雲,這時總算扭轉過來了。

  「這裡的論點,」他說,聲音又低又細,「一點不明確。由於公司今後不可能再有所受益,這一筆支出是否完全合法很難說。如果必要的話,可以申請法院解決。」

  那位已故礦長的舅爺眉頭一皺,用諷刺的口吻說道:「我們誰都知道可以請求法院解決。我請問這位先生貴姓大名,給我們提供這樣高明的意見?索米斯·福爾賽先生嗎?真是!」他尖刻地望望索米斯,又望望老喬裡恩。

  索米斯蒼白的面頰一陣飛紅,可是仍然維持著自己那種傲慢的神情。老喬裡恩眼睛盯著那位發言人。

  「如果這位已故礦長的舅爺沒有別的話要說,我就提議把營業報告和帳目——」

  可是,就在這時,那五個索米斯抱有好感的、有實力的沉默的股東裡面一個站了起來。他說:「我完全不贊成這裡的提議。你跟我們說,這個人的妻子兒女靠死者生活,因此要我們周濟。他們也許是這樣情形;這我都不管。我在原則上整個反對這件事。這種溫情的人道主義早就應當反對了。國內到處都氾濫著這種人道主義。我就反對把我的錢付給這些我認都不認識的人,他們做了什麼事情配拿我的錢呢?我根本反對這樣做;這不是生意經。我現在提議把營業報告和帳目暫時保留,把這筆恤金完全劃掉。」

  這個有實力的沉默的股東說話時,老喬裡恩始終站著。這人的一大段演說在大家心裡引起了共鳴;當時社會上一些清醒的人士裡面已經開始了一種崇拜堅強的人、反對善舉的運動,這段演說實際上也是這種思想的反映。

  那句「不是生意經」的話把所有的董事都打動了;私下裡大家都覺得的確不是生意經。可是他們也知道董事長的脾氣就是那樣專斷,那樣執拗。董事長心裡也未始不感覺到不是生意經;可是他礙於自己的建議說不出口。他會不會撤回呢?都認為不大象。

  全都興奮地等待著,老喬裡恩舉起手來;拇指和食指捏著的玳瑁眼鏡微微發抖,含有威脅的意味。

  他向那個堅強沉默的股東說。

  「先生,象你這樣滿知道我們已故礦長在那次煤礦爆炸事件上出的大力,你難道當真要我提出修正麼?」

  「我要。」

  老喬裡恩把修正案提出來。

  「可有哪個附議?」他問,安詳的神氣把四周望一下。

  就在這時候,索米斯望著他的伯父,感覺到這老頭子的魄力。沒有一個人動。老喬裡恩的眼睛正視著那個堅強沉默的股東,說道:「我現在提議,『大會接受並通過一八八六年的營業報告和帳目。』

  你附議嗎?贊成的人請依常例舉手。反對的——沒有。通過。第二項議程,各位先生——」

  索米斯笑了。喬裡恩伯伯的確有他的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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