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二六


  只有喬兒不停地呱啦著;這個大鬍子的朋友——滿手的青筋,坐在那裡就象自己父親那樣交叉著腿(這個習慣他自己也打算學)——他並不認識,可是卻急於要他知道自己有許多東西;不過他年紀雖則八歲,究竟是個福爾賽,所以並沒有提起他當時最心愛的一件東西——那是店家櫥窗裡的一套鉛兵,他父親答應給他買的。在他看來這當然太珍貴了,現在說出來恐怕要觸犯天意。

  祖孫三代悠然自得地聚在梨樹下面;梨樹老早不結實了;陽光從樹葉間瀉下來,在這一小撮人身上跳躍著。

  老喬裡恩滿是皺紋的臉紅成一塊一塊,據說老年人的臉被太陽一曬就紅成這個模樣。他把喬兒一隻手抓在自己手裡;喬兒就爬上他的膝蓋;好兒看見這光景,也著了魔,就爬在他們兩人身上,只有小狗伯沙撒抓癢的聲音在有節奏地響著。

  忽然小喬裡恩太太站起來,匆匆進屋內去了。一分鐘後,她丈夫托說有事情,也跟著進去,剩下老喬裡恩一個人和孫男孫女在一起。

  這時候老天——那個玩世不恭的怪老兒——根據自己的循環律,開始在他的心靈深處做起翻案文章了——這是老天的許多奇案之一。過去他要瓊而放棄自己的兒子是由於他對孩子的慈愛,由於他對生命的萌芽有一種熱愛,現在也是同樣的這種感情使他放棄瓊而要這些更小的孩子了。幼年,那些渾圓的小腿,多麼沒有忌憚,然而多麼需要保護;那些小圓臉,多麼說不出地莊嚴或者明媚;那些唧唧呱呱的小嘴巴,和尖聲尖氣的咯咯笑聲;那些再三再四扯他的小手,和小身體抵著他大腿的感覺,一切幼年而又幼年,十足幼年的東西——幼年的火焰本來一直在他的心裡燒著,所以現在他就向幼年迎上去;他的眼睛變得柔和了,他的聲音,和瘦瘠得滿是青筋的手變得溫柔了,他的心也變得溫柔了。這使他在這些小東西眼中立刻成為快樂的泉源;在這兒,他們是有恃無恐的;在這兒,他們可以拉呱、嬉笑、玩耍;終於象陽光一樣,從老喬裡恩的柳條椅子上,三顆心兒怒放出來了。

  可是小喬裡恩跟著妻子走進她臥室的情形就完全兩樣。

  他看見她坐在梳粧檯鏡子前面一張椅子上,手蒙著臉。

  她的兩肩隨著嗚咽抽搐著。他對她這種自尋痛苦的脾氣,始終迷惑不解。他曾經經歷過上百次這樣的神經;他怎樣受得了這些,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因為他永遠信不了這些是神經,而且認為夫婦之間還沒有到決裂的地步。

  晚上,她准會用兩隻胳臂抱著他的脖子,說:「唉!喬,我多麼使你痛苦啊!」她過去已經這樣說過上百次了。

  他乘她不見,伸手把剃鬚刀的盒子藏在口袋裡。

  「我不能耽在這兒,」他心裡想,「我得下去!」他一句話沒有說就離開臥室,回到草地上來。

  老喬裡恩把好兒抱在腿上;她已經把老喬裡恩的表拿到手裡;喬兒滿臉通紅,正在表演他能夠豎蜻蜒。小狗伯沙撒竭力挨近吃茶的桌子,眼睛盯著蛋糕。

  小喬裡恩突然起了惡意,要打斷他們的歡樂。

  他父親有什麼理由跑來,弄得他妻子這樣難堪!事情隔了這麼多年,想不到又來這一著!他應當早就瞭解到;他應當預先打他們一下招呼;可是哪一個福爾賽家人會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使別人難堪呢?他這種想法實在冤枉老喬裡恩了。

  他厲聲對兩個孩子說,叫他們進屋子去吃茶點。兩個孩子嚇了一大跳,他們從沒有看見父親這樣嚴聲厲色過,所以手攙著手走了,好兒還回頭望望。

  小喬裡恩倒茶。

  「我妻子今天不舒服,」他說,可是他滿知道自己父親早明白她突然跑開的原因;看見老頭子坐在那裡泰然自若,他簡直恨他。

  「你這個小房子很不錯,」老喬裡恩帶著世故的派頭說;「我想你長期租下了吧?」

  小喬裡恩點點頭。

  「我不喜歡這裡的環境,」老喬裡恩說;「都是些破落戶。」

  「對了,」小喬裡恩回答:「我們就是破落戶。」

  兩個人沉默下來,只聽到小狗伯沙撒抓癢的聲音。

  老喬裡恩說得很簡單:「小喬,我想我不應當上這兒來的;不過我近來太寂寞了!」

  小喬裡恩聽到這兩句話站起來,把手擱在自己父親的肩頭。

  隔壁房子裡,有人在一架沒有調音的鋼琴上反復彈奏著《水性楊花》①;小園內暗了下來,陽光現在只齊園子盡處的牆頭了;一隻貓蜷伏在牆頭曬太陽,黃眼睛帶著睡意瞧著下面的伯沙撒。遠遠車馬的聲音傳來一片催眠的嗡嗡聲;園子四周的藤蘿架把牆外的景色全遮起來,只看見天空、房子和梨樹,梨樹的高枝仍被日光染成金黃。

  ①意大利歌劇作家浮爾地作曲。

  父子兩個有好半天坐在那裡,很少講話。後來老喬裡恩起身走了,也沒有提到下次再來的話。

  他走時心裡很難受。多麼糟糕的地方!他想起自己在斯丹奴普門空著的大房子,那才是一個福爾賽家人配往的地方;大彈子房,大客廳,可是一個星期從頭到尾就沒有人進去。

  那個女人的一張臉他從前也還喜歡,可是人未免太敏感了;她給小喬的罪可不好受,他知道!還有那些可愛的孩子!唉!這件事做得多蠢啊!

  他向愛基威爾路走去,兩邊都是一排排小房子,全都向他暗示(當然是錯誤的,可是一個福爾賽家人的偏見也是不容侵犯的)某種曖昧的往事。

  那個狗社會——一群嘮叨的醜老太婆和紈袴子弟——當初群起對他的親骨肉下了裁判!就是一群老太婆!他們竟敢放逐他的兒子,和他兒子的兒子;而他卻能夠在他們的身上恢復自己的青春!他把傘柄重重在地上搗一下,好象要搗進那一群人的心裡似的。

  他使勁地搗著傘柄;然而十五年來,他自己也是追隨著社會的一舉一動的人——只有在今天才不忠實於它!

  他想到瓊,和她死去的母親,和這件事的整個經過,所有的舊恨都引起來。糟糕透了的事情!

  他很久才到達斯丹奴普門;天生是那副執拗的脾氣,人已經極端疲倦,偏要一路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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