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父子兩個已經有十四年沒有見面了。在這十四年中,老喬裡恩不時想到在處理兒子的事情上是否自己也有點不對。小喬先是愛上那個迷人精丹娜伊·桑渥西,就是安東尼·桑渥西的女兒,現在叫丹娜伊·畢羅了;一場失意使小喬憤然投入瓊的母親的懷抱。也許他當初應當阻止他們不要那樣急急忙忙結婚,兩個年紀都太輕;可是這次失戀使他看出小喬這人感情太容易衝動,正巴不得他能夠結婚。不到四年功夫,事情鬧開了!要他贊成兒子的荒唐行為當然不可能;他這人平時立身處世主要是靠兩方面——理智和教養;現在無論從理智方面或者從教養方面講,這件事他都決計不能贊同,但是他的內心感到非常痛苦。事情本身是那樣殘酷無情,毫不顧惜人的情感。那時的瓊是個紅頭髮的小傢伙,已經會在他滿身爬,纏他,纏著他的心;他的心天生就是給這種照顧自己不了的小傢伙玩耍的,投靠的。就同他一向看事情那樣的清楚,他看出在瓊和兒子之間,他必得放棄一個;這是實逼處此,沒有任何調和的餘地。

  叫人傷心的也就在此。終於那個照顧不了自己的小傢伙戰勝了。他不能又要孫女,又要兒子,結果只好跟兒子分開。

  這一分開,一直到今天都沒有見面。

  他曾經提出每年給小喬裡恩一點津貼,可是小喬裡恩拒絕了;這比任何事情更加傷他的心,因為這一來他連那一點點蘊藏的慈愛都沒有發洩的餘地;沒有比財產的轉手,不論是贈與或者拒絕贈與,更能實實足足證明父子間的感情決裂了。

  這頓晚飯吃得一點滋味沒有。那瓶香檳酒又澀又苦,哪裡及得上當年的維烏克裡果酒。

  他一面喝咖啡,一面沉吟,頓然想起看歌劇去,就在《泰晤士報》上——他對別家報紙全不大信得過——找到今晚的戲目;是《菲達裡奧》。

  謝天謝地,幸而不是那個華格納傢伙的那種新裡新氣的德國啞劇。

  他戴上自己的老式大禮帽;帽沿已經舊得塌下來,再加上帽身很大,望上去就象過去偉大歲月的標誌一樣;從大衣口袋裡,他掏出一副淡紫色的羊皮手套來;由於慣常和他的雪茄煙盒放在一起,有一股強烈的俄國皮味道;這樣裝束停當,他就踏上一部街頭馬車。

  馬車鬧洋洋地沿著街道駛著,老喬裡恩沒有想到街上這樣異乎尋常的熱鬧。

  「旅館的生意一定非常之好,」他想。幾年前,這些大旅館都還沒有呢。他想想自己在這一帶附近也有幾處產業,感到甚為滿意。這些房產的市價一定大跳特跳!交通真擠啊!

  可是從這上面他又陷入自己那種古怪的超然物外的冥想中去;這在一個福爾賽家的人說來,是最最稀罕的事;而他所以比其餘的福爾賽家的人都要高出一籌,這也是一個潛在的因素。人是多麼藐小啊,而且多麼無窮無盡;他們往後將是怎樣呢?

  他從馬車裡出來時絆了一下,如數付了馬夫車錢,就走上售票處去買正廳的座位;他站在那裡,手裡拿著皮夾子;眼前許許多多年輕人都不用這勞什子了,而是散放口袋裡,可是老喬裡恩一直不以為然,總是把錢放在皮夾子裡。售票員探頭出來,就象一隻老狗從狗窩裡把頭伸出來那樣。

  「怎麼,」那人用詫異的聲音說,「喬裡恩·福爾賽先生!真是的!簡直看不見你,先生,好多年了。唉!現在的時世不同了。可不是!您和您的兄弟,還有那位拍賣行的——特拉奎爾先生,還有尼古拉·特裡夫萊先生——你們往往每季都經常定六七個座位的。您好嗎?我們都老了!」

  老喬裡恩的眼睛顯出黯然的神氣;他付掉一基尼的票價。這些人還沒有忘掉他。在幕前樂聲中他昂然入場,就象一匹老戰馬上陣一樣。

  他把大禮帽疊好坐下,照老樣子脫下淡紫色手套,拿起眼鏡把全場巡視了好一會;最後把眼鏡擲在疊好的帽子上,兩隻眼睛就盯著戲幕望起來。這一巡視以後,他越發覺得自己不中用了。往日劇場裡常看見的那些女人,那些漂亮的女人哪裡去了?他當初期待看見那些偉大的歌星時的心情哪裡去了?那種人生的陶醉和自己在儘量享受的感覺哪裡去了?

  他這個當年最偉大的歌劇迷!現在歌劇是完了!那個華格納傢伙把什麼都給毀了;沒有音調可言,也沒有喉嚨來唱它!唉!那些絕代的歌手!全死了!他坐著看一幕幕的老戲重演,心裡木然毫無感覺。

  從他覆在兩耳上的銀絲發到他穿著鬆緊鞋幫漆皮靴的兩足的姿勢,老喬裡恩身上都看不出一點龍鍾或者衰老的地方。他和當年每晚跑來看戲的時候一樣頑健,或者幾乎一樣頑健;他的視力也一樣好——幾乎一樣好。可是在心情上卻是多麼厭倦,多麼空虛啊!

  他一生就是會行樂,甚至於不完美的東西——不完美的東西過去多著呢——他也能夠欣賞;他不論欣賞什麼都有個節制,為的是保持自己的朝氣。可是現在他的欣賞力,他的人生哲學全不濟事了,只剩下這種可怕的萬事全體的感覺。連劇中囚徒的合唱和佛勞琳唱的歌都無力為他驅除這種落漠之感。

  要是有小喬和他坐在一起多好!這孩子現在總該有四十歲了。在他唯一的兒子的一生中,竟有十四年被他虛擲掉。小喬而且已經不再是為社會所不齒的人。他結了婚。老喬裡恩很贊成這一舉動,所以忍不住寄給兒子一張五百鎊的支票,借此表明自己的態度。支票退了回來,用的什錦俱樂部的信封信紙,還附了這樣幾句話:

  最親愛的父親:

  謝謝你的厚賜,這說明你對我的看法還不太壞。我寄了回來,可是如果你認為適當的話,把這筆錢存在我的兒子(我們稱他喬裡①)名下,我也很願意;這孩子和我們同名,姑且也算同姓。

  我掬誠祝你健康如恒。

  愛子小喬上。

  這封信寫得就象這孩子的為人。他措辭總是那樣溫和。老喬裡恩回了一封信如下:

  親愛的小喬:

  五百鎊已經撥在你兒子的名下,戶名是喬裡恩·福爾賽,年息五厘。我希望你過得很好。我的身體目前仍舊很好。

  父字。

  每年一月一號,老喬裡恩都要在這筆賬上添上一百鎊和一年的利息。這筆款子已經愈來愈大——下一次元旦就要達到一千五百多鎊了!

  他每年這樣轉一下賬究竟有多大滿足很難說,可是父子之間的通信就只此一次。

  他雖則深愛自己的兒子,私下裡仍不免有一種不舒適之感;他有一種本能,使他不從原則上而是從成敗上去判斷行動的是非;這種本能一半是天生,一半也是多年來處理事情、觀察事物的結果,正如他這一階級千千萬萬的人一樣;雖說如此,他仍舊覺得按照當時的處境,他兒子應當弄得一敗塗地。在他讀過的所有小說裡面,在他聽過的所有佈道裡面,在他看過的所有戲劇裡面,都規定了有這一條法律。

  可是自從那張支票退回以後,事情好象有點不大對頭了。為什麼他兒子沒有弄得一敗塗地呢?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誰又能拿得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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