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


  當然,他過去也聽到——事實上,他是蓄意打聽出來的——小喬住在聖約翰林那邊,在威斯達裡亞大街有座小房子,還有個小花園;也帶著自己妻子出來交際——當然和些怪裡怪氣的人;他們有兩個孩子——那個小傢伙喬兒(這名字在當時情況下聽上去頗帶點諷刺意味①,而老喬裡恩是又害怕又不喜歡諷刺的),和一個女孩子好兒,那是結婚後生的。

  所以他兒子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誰也說不了!他把自己外公留給他的遺產收入用來投資,進了勞埃德船級協會當個保險員;他還作畫——水彩畫。這一點老喬裡恩是知道的,因為他有一次在一家畫鋪櫥窗裡看見一張泰晤士河風景,下面簽的就是他兒子的名字。這事以後,他不時就悄悄買些回來。他覺得這些畫畫得很壞,而且因為上面有簽名的緣故,也不拿來懸掛,都被他鎖在一個抽屜裡。

  坐在大歌劇院裡,他忽然感到一種非常急切的心情,想看看自己兒子。他記得兒子小時候穿一身棕色麻紗衣服,專喜歡在他褲襠裡鑽來鑽去;他還記得有一個時候自己隨著兒子的小馬跑,教他怎樣騎馬;也記得第一天帶他上學的情景。過去這孩子真是個粘人的可愛的小東西!自從進了伊頓中學之後,他在言談舉止上也許變得太文雅了一點,不過老喬裡恩知道這也是好事,而且只有在這種學校裡花了大價錢才能學得到;不過這孩子一直就跟自己合得來。便在進劍橋大學之後,也一直和自己合得來——神情也許落漠一點,可是這正是劍橋教育的優點。老喬裡恩對於我們的公立學校和大學的好感從來沒有動搖過;這種教育制度幾乎是國內最高等的教育制度,他自己過去沒有這種福氣享受到,所以他一方面景仰,一方面又疑慮,倒也很使人感動.現在瓊既然走了,離開了,或者說事實上等於離開他了,如果可以和兒子重新見面,這對他將是多麼快慰的事。老喬裡恩就是一面懷著這種背叛自己家庭、自己立身之道、自己階級的鬼胎,一面兩隻眼睛盯著臺上的歌手望,糟糕得很——糟糕到透頂!還有那個演佛勞琳的簡直瘟透了!

  戲完了,時下這班看戲的人真容易滿足!

  在人群擁擠的街上,他搶上一部被一位身材魁梧、年紀輕得多的紳士已經叫好的馬車。他回家要穿過拜爾買爾大街,可是到了街角上時,車子並不穿過綠公園,趕車的轉了一個彎反而上了聖詹姆士街。老喬裡恩把手伸出車外打算改正他(他不能容忍人家把他帶錯路),可是車子才一轉彎,老喬裡恩發現自己的對面就是什錦俱樂部,這一來,他這一晚上暗藏的急切的心情戰勝了,他叫馬夫停下車子。他要進去問問小喬是不是還是會員。

  他走進俱樂部。穿堂的外表和他當年同傑克·海林常來吃飯的時候一點沒有變,全倫敦要算這裡的廚師第一;他以一種神氣而大方的派頭向四面看看;在他一生中這種派頭常使他額外受到人家的趨奉。

  「喬裡恩·福爾賽先生還是會員嗎?」

  「是的,先生;現在就在裡面,先生。您貴姓呀?」

  這話使老喬裡恩有點措手不及。

  「我是他父親,」他說。

  說完之後,他就回到壁爐那邊,找一個地方站著。

  小喬裡恩正要離開俱樂部;他已經戴上帽子預備從穿堂出去,和看門的人迎個正著。他已經不是當年年少,頭髮有點花白了;一張臉跟他父親的完全是一個模子出來,只是稍微窄一點,同樣的一撮下垂的大上須——臉色看去十分憔悴。當時他的臉上變了色。經過這麼多年,父子兩個再見面真有點不是滋味,世界上最最令人受不了的就是這種尷尬場面。兩人見面拉了手,一句話沒有,後來還是父親帶著顫抖的聲音說:「你好嗎,孩子?」

  兒子也回答說:「你好嗎,爹?」

  老喬裡恩戴著淡紫色手套的手抖了起來。

  「你要是跟我同路的話,」他說,「我可以帶你一段。」

  父子兩個就象天天晚上攜帶對方回家一樣,出門就上了馬車。

  在老喬裡恩看來,兒子是大了。「完完全全是大人了,」這是他的評語。在兒子的臉上,除掉那種天生的和藹之外,還添上一層近似玩世不恭的表情,好象處在自己的生活環境中需要這種防禦一樣。眉眼當然是福爾賽家的,可是比較具有一個學者或者哲學家的沉思神情。顯然,在這十五年中,他是逼得要時常反省自己呢!

  在小喬裡恩的眼中,他父親初見面時無疑地使他嚇了一跳——那樣子非常衰老了。可是在馬車裡面,他好象簡直沒有什麼改變,仍舊是自己清楚記得的那樣神態安詳,仍舊是腰肢筆挺,目光炯炯。

  「爹爹,你的氣色很好。」

  「馬馬虎虎,」老喬裡恩回答。

  他心裡非常焦急,逼得他非說出來不可。既然這樣把兒子找了回來,他覺得自己非得問清楚他的經濟情況不可。

  「小喬,」他說,「我想聽聽你的日子過得怎樣。我想你差債吧?」

  他把話這樣說,覺得兒子也許比較肯講出老實話來。

  小喬裡恩用他的諷刺的口吻回答:「不!我並不差債!」

  老喬裡恩看出兒子生氣了,就碰一碰他的手。這一著很險;可是,很值得,而且小喬是從來不跟他賭氣的。車子一直趕到斯丹奴普門,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什麼。老頭兒邀兒子進去,可是小

  喬裡恩搖搖頭。

  「瓊不在家,」他父親趕忙說:「今天動身去看望親戚去了。我想你該知道她訂婚了吧?」

  「已經訂婚了嗎?」小喬裡恩咕了一句。

  老喬裡恩下了馬車;在付車錢時,生平第一次把一鎊錢當作一先令給了馬夫。

  馬夫把錢放在嘴裡,偷偷在馬肚子下打上一鞭子,就匆匆趕走了。

  老喬裡恩把鑰匙在鎖孔裡輕輕一轉,推開大門,向兒子招招手。兒子看見他嚴肅地掛上自己的大衣,臉上的表情就象個男孩子打算偷人家的櫻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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