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這時門口已經擠了一大堆人,都是衣冠楚楚的人士,有當律師的,有當醫生的,有做證券交易所的,種種數不清的中上層職業的人;在這些人裡面,只有五分之一左右是福爾賽家的人,可是在安姑太眼中看來,他們好象全都是福爾賽家人——這裡的確沒有多大分別——她眼睛裡只看見自己的親人。這個家就是她的世界,除此以外,她就不知道有其他人家,而且從來不知道有其他人家。他們所有的心事、疾病、訂婚、結婚,他們怎樣混的,他們是否在賺錢,這一切她都知道——這是她的財產,她的寄託,她的生命;此外的一切都只是些模模糊糊的事實和些無關重要的人。哪一天輪到她要死時,她要放下的就是這個家;也就是這

  個家使她成為這樣了不起,而且暗暗覺得自己了不起;否則的話,我們誰也活不了;她焦渴地抓住這個家,而且日益變得貪婪了。不管她的生命是在消逝,這個家她將永遠保留到底。

  她想到瓊的父親小喬裡恩,就是跟那個外國女孩子私奔的。唉,這對於老喬裡恩和他們一家人是多麼痛苦的打擊。這樣一個有出息的青年做出這種事情來!真是個痛苦的打擊;不過總算沒有公開見報,小喬裡恩的妻子也沒有提出離婚,真是萬幸!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六年前,瓊的母親去世,小喬就跟那個女子結了婚,現在有兩個孩子,這都是聽人說的。雖說如此,他已經放棄了做一個福爾賽家人的資格,沒法參加今天的盛會;安姑太那種自矜家世的心情,經他這一搗亂,未免美中不足;這樣一個有出息的青年,她一向引以自豪的,現在連著看他、吻他的那種正當的樂趣也被剝奪了!想到這裡,她一顆堅韌、衰老的心不由得痛苦起來,就像是老傷發作、眼睛有點濕濡濡的。她用一塊細麻紗手絹偷偷把眼睛擦一下。

  「安姑?」她身後一個聲音說。

  原來是索米斯·福爾賽。索米斯,塌肩膀,瘦削的兩頰,瘦削的身材,臉剃得光光的,可是整個外貌看上去卻有種地方很圓,很深沉;他正低頭望著安姑,微偏著頭,就好象從自己鼻子這一邊看她似的。

  「你對這兩個人的訂婚怎麼看法?」他問。

  安姑太的眼睛驕傲地望著他;自從小喬裡恩離開這個老窩之後,索米斯是她侄輩中最年長的一個;他現在是她的寵兒,她認為索米斯能夠保持福爾賽家的傳統精神,而這個傳統是不久就要脫離她的掌握了。

  「對於這個年青人是件好事,」她說;「而且他長得年輕漂亮;不過很難說他做瓊的愛人是否合適。」

  索米斯拿手碰一下一架金漆燭臺的邊子。

  「她會馴服他的,」他說,一面偷偷舐濕指頭,擦擦燭臺上壘壘塊塊的玻璃墜子。「這是真正的古漆;現在買不到了。在喬布生拍賣行裡可以拍上很大的價錢。」他講得津津有味地,好象覺得自己在逗老姑母的歡心。他這種私心話很少跟人講。「我自己也願意買。」他又說;「舊漆器總是賣得上價。」

  「你對這些事情真是精明,」安姑太說。「伊琳好嗎?」

  索米斯的笑容消失了。

  「很好,」他說,「總嘰咕自己睡不著;她睡得比我好得多,」說時望望自己的妻子;伊琳這時正在門口和波辛尼談話。

  安姑太歎口氣。

  「也許,」她說,「她還是跟瓊少來往一點好。瓊就是那樣一個直性子。」

  索米斯臉紅了;那塊紅暈很快就在瘦削的兩頰上消失掉,但是夾在眉心中間的一塊紅斑卻經久不退,這是一個人內心激蕩時的標誌。

  「我不懂她看中那個碎嘴的小雌兒什麼地方,」他憤憤然說,可是看見有人來了,就轉身又去研究那只燭臺。

  「他們告訴我,喬裡恩又買了一所房子,」索米斯的父親的聲音在他身邊說;「他的錢一定不少,一定多得自己沒法辦了!在蒙特貝裡爾方場,他們說的;靠近索米斯那裡;他們從來不告訴我——伊琳什麼事都不告訴我!」

  「頭等地點,上我那裡不到兩分鐘,」斯悅辛的聲音說,「從我的公寓坐馬車上俱樂部八分鐘就到了。」

  對於福爾賽家人,他們住宅的地點或者地位是件極端重要的事;這也不足為奇,因為福爾賽家起家的全部秘訣就在房子上面。

  他們的父親原是種田出身,約在本世紀初從杜薩特州來到倫敦。

  「杜薩特·福爾賽大老闆」——那些接近他的人都這樣稱呼他——過去是石工,後來逐漸升到建築工頭地位。他在晚年遷到倫敦來,繼續搞建築工程,一直到去世為止;死後葬在高門公墓。他遺有三萬鎊財產給十個兒女。老喬裡恩有時提到他,說他是「一個嚴厲粗魯的人;沒有什麼文雅氣息。」這些福爾賽第二代的確覺得這個父親配不上他們。他們在他的性格裡所能發現的唯一貴族氣息就是經常飲馬地拉酒。

  海絲特姑太是家族史的權威,她這樣形容他:「我記不起他做過什麼大事業;至少在我生下來以後是如此。他是個——嗯——置房產的人,親愛的。頭髮跟斯悅辛叔叔的差不多的顏色;體格相當結實,高嗎?並不太高(他五英尺五英寸高,臉上有許多斑點);氣色非常之好。我記得他經常飲馬地拉酒;可是你們去問安姑去。他的父親嗎?他的父親——嗯——他得照應杜薩特州那邊的田地,就在海邊。」

  詹姆士有一次親自下去,看看他們各房發源的老家究竟是怎樣一個地方。他看見兩處老農場,一條土車走的土路深深陷在淡紅土裡,從這條路可以通往海邊的一座碾子;一座灰色小教堂,外面一道拱柱的圍牆,和一座更小更灰色的小禮拜堂。用以推動碾子的那股水流分做十來道潺湲的流水流下去,水口上有許多豬在那裡覓食。這一切遠遠望去都籠罩著一層薄霧。看

  上去,那些福爾賽的祖先當初就是這樣兩足陷在污泥裡,臉朝著大海,每逢星期日怡然自得地向穀中走去,幾百年來猶如一日。

  詹姆士是否指望獲得一筆遺產,還是指望在那邊找點可以誇耀的東西,我們無從得知;總之,他垂頭喪氣回到城裡來,而且到處竭力掩飾他的這次失敗。

  「沒有什麼可看的,」他說;「十足的鄉下小地方,跟山嶽一樣古老。」

  可是大家覺得古老總算是一點安慰。老喬裡恩有時候很老實,老實得過頭,他每逢提起自己祖先時常說:「自耕農,我覺得毫不足道。」

  可是他卻要把自耕農三個字重複一下,好象給他安慰似的。

  他們都混得非常之好,這些福爾賽家的子孫;可以說,都有「相當的地位」。他們全都持有各種股票,不過除掉悌摩西外,都沒有買公債,因為他們認為三厘錢的利息太沒有意思了。他們也收藏畫;有些慈善機關,對於他們生病的傭人不無有點好處,所以他們也肯捐助。他們從自己造房子的父親身上遺傳了一種才能,對於房產特別內行。這一家人原來也許信奉什麼原始宗教的,可是現在隨著境況轉移,都成為英格蘭教會的教友,並且指使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不時上倫敦比較時髦的教堂去做禮拜。哪個懷疑他們是否真正的基督教徒,總會引起他們的煩惱和詫異。有些在教堂裡還包下座位,這在他們就算是以最最實際的行動來表示他們對基督教義的敬意了。

  他們的住宅都環繞著海德公園,隔開一定距離,就象許多哨兵在那裡巡邏;公園是這個倫敦美人的心臟,也是他們心身的寄託;如果不這樣巡邏,這顆心就會溜脫他們的掌握,使得他們看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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