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一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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盥洗間同走廊和我的房間一樣幽黑,然而有人佔用了。向我透露此事的,是女姓的小聲驚呼。我的椰子纖維外皮也碰到了一個站著的人的膝蓋。我沒有部署撤離盥洗間,因為我背後正受著椰子纖維地毯的威脅,可我前面坐著的那個人卻要我撤出盥洗間:「您是誰?想幹什麼?出去!」我前面的聲音說,這無論如何不是蔡德勒太太的聲音。它帶點哭腔:「您是誰?」 「好吧,道羅泰婭姆姆,您猜猜看!」我開了個玩笑,這本該緩和我們相逢時淡淡的哀愁。她卻不願猜,站起身來,在黑暗裡伸手抓我,想把我從盥洗間推到走廊的地毯上去,但她的手在我的頭上掠過,抓了個空,便往下摸,抓住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纖維圍裙,我的椰子纖維外皮。她再次失聲驚呼,女人全都一樣,好像非得驚呼不可似的。她把我錯當成什麼人了,因為道羅泰婭姆姆一陣顫抖,低聲說:「上帝啊,是個魔鬼!」逗得我禁不住吃吃地笑。這本來並無惡意,但她卻以為是魔鬼的笑聲,可我也並不愛聽魔鬼這個詞兒。當她相當膽怯地再次問「你是誰?」時,奧斯卡便回答說:「我是撒旦,前來拜訪道羅泰婭姆姆!」她接著說:「上帝啊,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慢慢地深入角色,撒旦呢,他也在我心中充當起提臺詞的人來了。「因為撒旦愛道羅泰婭姆姆。」我說。「不,不,不,我可不願意!」她還在往前沖,企圖突圍,卻再次撞在我的椰子服的撒旦纖維上,她的睡衣相當薄,她的十個小手指也陷進了誘拐者的熱帶叢林裡去,使她全身軟癱了。這肯定是輕度虛脫,道羅泰婭姆姆往前倒下。我趕緊把擋住身子的外皮高高舉起,兜住倒下的她,堅持到我作出了一個跟我的撒旦角色相符的決定。我稍稍後退,讓她跪下膝行,但是注意不讓她的膝蓋接觸盥洗間的鋪磚地,而是接觸到走廊裡的椰子纖維地毯,然後讓她身子朝後,頭朝西,也就是沖著克勒普的房門,順著地毯的長度倒下。 她的至少有一米六十長的後身接觸了椰子纖維地毯,我又把手裡那塊纖維蓋在她身上,但只有七十五釐米,從她的下巴開始,一直蓋住了大腿的大部分。我又把地毯向上拉了十釐米,蓋住她的嘴,露出道羅泰婭姆姆的鼻子,使她可以不受妨礙地呼吸,她的鼻息相當響。這時,奧斯卡自己也躺下來,躺在他以前的床前地毯上,使萬千纖維震動起來。他不求同道羅泰婭姆姆直接接觸,而是讓椰子纖維起作用,同時又開始跟道羅泰婭姆姆交談。她輕度虛脫,低聲說道:「上帝啊,上帝啊!」一再問奧斯卡的姓名和來歷。我自稱撒旦,操起撒旦腔調吐出撒旦這個詞兒,依靠撒旦的提示,把地獄描繪成為棲身之處。 這時,她在兩條地毯中間打戰。我在自己的床前地毯上做體操,使地毯震動,椰子纖維傳遞給道羅泰婭姆姆的感覺,同多年前汽水粉傳遞給我所愛的瑪麗亞的感覺相似,只是汽水粉能讓我充分而有效地行事,在椰子地毯上我卻丟醜失敗。我未能把錯拋出去。在汽水粉年頭裡,我這位小朋友堅挺,目標明確,如今,在椰子纖維上,它卻低垂著,毫無興頭,小家子氣,眼前無目標,要求它它也不應,我的純理智的遊說術以及道羅泰婭姆姆的長籲短歎都無濟於事。她在耳語、呻吟、哀求:「來吧,撒旦,來吧!」我不得不安慰她說:「撒旦馬上就來。撒旦馬上就來。」我用誇張的撒旦腔喃喃低語。同時,我跟自從我受洗禮之日就寓居我心中(他至今還在那裡落戶)的撒旦交談。 我呵斥他:撒旦,別當遊戲破壞者!我懇求他:求你別讓我丟醜!我怕他馬屁: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想想既往吧,想想瑪麗亞,要不就想想寡婦格雷夫,想想在晴朗的巴黎我們兩個同小巧玲瓏的羅絲維塔開的那些玩笑吧!但他快快不樂又不怕重複地回答我說:我沒有樂趣,奧斯卡。撒旦一旦沒有樂趣,勝利的便是德行。撒旦畢竟也會有朝一日沒有樂趣的。 就這樣,他無力支持我,搬出了諸如此類的年曆上的諺語。而我則漸漸乏力地運動著椰子纖維地毯,折磨著可憐的道羅泰婭姆姆的皮膚,末了,為答應她的「來吧,撒旦,啊,來吧!」的渴求聲,我在椰子纖維下面發起了一次絕望的、無意義的、無以說明動機的衝鋒,我企圖用未上膛的手槍擊中黑靶。她也想幫她的撒旦的忙,雙臂從椰子地毯下掙脫出來,想抱我,也抱住了我,摸到我的駝背,我的根本不是椰子纖維的、溫暖的人的皮膚,失去了她所想要的撒旦,也不再含糊地說什麼:「來吧,撒旦,來吧!」卻清了清嗓子,換了個音區提出了開始時提出的問題:「老天爺,您是誰?想幹什麼?」這時,我只得認輸,承認我身份證上所寫的名字,名叫奧斯卡·馬策拉特,是她的鄰居,從心底裡愛著她,道羅泰婭姆姆。 幸災樂禍者會說,道羅泰婭姆姆這時一聲臭駡,揮拳把我從椰子纖維地毯上打翻下去。不過,雖說憂傷卻又感到淡淡的滿足的奧斯卡說,並非如此。道羅泰婭姆姆緩慢地、我不如說是沉思地、猶豫地讓兩手和雙臂放開我的駝背,那動作就像無限悲哀的撫摩。她立即失聲哭泣與嗚咽,我聽見了,但不是大哭大鬧。我幾乎沒有察覺,她便從我和椰子地毯下面脫身了,也讓我滑下來,走廊裡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腳步聲。我聽見一扇門開了,一把鑰匙被轉動了,道羅泰婭姆姆小間門上六塊乳白玻璃被屋裡的燈光照亮,獲得了它們的現實性。 奧斯卡躺著,把地毯蓋在身上,地毯還保存著撒旦遊戲時的若干溫暖。我的眼睛盯住了被燈光照亮的四方形。時而在乳白玻璃上掠過一個身影。她現在朝衣櫃走去,我暗自說道,現在她向梳粧檯走去。奧斯卡作了一次搖尾乞憐的嘗試。我身披地毯向房門爬去,用指甲摳住門板,抬起一點身子,舉起一隻乞討的手,在最下面兩塊玻璃前晃動。可是,道羅泰婭姆姆沒有開門。她不知疲倦地在衣櫃和帶鏡子的梳粧檯之間走來走去。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卻不敢承認:道羅泰婭姆姆在收拾行李,要逃走,逃避我。 我甚至必須埋葬這微小的希望:她在離開小間時會讓我看到她被燈光照亮的面孔。先是乳白玻璃後面黑下來,我接著聽到鑰匙在轉動,門開了,鞋踩到椰子纖維地毯上。我伸手去抓,碰到一口箱子,碰到她的穿長統襪的大腿。這時,我在她的衣櫃裡看見過的那雙粗野的運動鞋中的一隻正好踢中我的胸口,把我踢翻在地毯上。奧斯卡再度掙扎起來,懇求般地喊了聲:「道羅泰婭姆姆!」此時,套間的大門已撞上了鎖,一個女人離我而去。 您和所有理解我的痛苦的人現在都會這樣說:上床去,奧斯卡。在這件丟醜的事情發生以後,你還在走廊裡尋找什麼!淩晨四點。你赤條條地躺在椰子纖維地毯上,用一塊纖維地毯湊合蔽體。手和膝蓋都擦破了。你的心在流血,你丟醜可是丟到家了。你吵醒了蔡德勒先生。他叫醒了他的太太。他們快來了,他們的臥室兼起居室的門已經打開,正看著你。上床去吧,奧斯卡,馬上鐘就敲五點了! 當時,我躺在椰子纖維地毯上,我自己也這樣勸說自己。我挨凍,卻還是躺著不動。我試圖召回道羅泰婭姆姆的形體。我感覺到的只有椰子纖維,牙齒間也是這東西。一道亮光投到奧斯卡身上;蔡德勒家的起居室兼臥室的門開了一道縫。蔡德勒的刺蝟腦袋,上面還有一個腦袋,滿是金屬卷髮夾,那是蔡德勒太太。他們看呆了,他咳嗽,她吃吃地笑,他喊我,我不答理,她又吃吃地笑,他吩咐她安靜,她想知道我哪兒不舒服,他說這不行,她說這裡是體面的人家,他威脅說要解除租約,我仍沉默,因為還沒有到忍無可忍的地步。 蔡德勒夫婦打開門,他開了走廊裡的電燈。他們朝我走過來,瞪著好凶、好凶、好凶的小眼睛。他打算不再借利口酒杯來發洩怒火,他站在我身邊,居高臨下,奧斯卡等待著刺蝟發火,不過,蔡德勒只好把怒火憋在肚子裡,因為樓梯間裡有響聲,一把看不見的鑰匙在尋找套間的房門,最後也找到了。進來的是克勒普,還帶來了一個人,同他一樣喝得醉醺醺的。這是朔勒,終於被找到的吉他手。 這兩個安慰蔡德勒和他的太太,向奧斯卡彎下身去,什麼也不問,抱起我,把我連同那塊撒旦的椰子纖維抬進了我的房間裡。 克勒普搓暖我的身子。吉他手取來我的衣服。兩人幫我穿衣,擦乾我的眼淚。抽泣。窗外晨曦初現。麻雀。克勒普替我掛上鼓,拿出他的小木笛,抽泣。吉他手背上吉他。麻雀。兩位朋友一左一右,把我放到中間,領著啜泣的、不能自衛的奧斯卡,走出套問,走出尤利希街的房屋,向麻雀走去,使他擺脫椰子纖維的影響,領我走過清晨的街道,橫穿過宮廷花園,經天文館,直到萊茵河岸邊。灰色的萊茵河要向荷蘭流去,它馱著輪船,輪船上飄蕩著洗換的衣服。 在那個水氣濃重的九月的早晨,從六點到上午九點,長笛手克勒普、吉他手朔勒和打擊樂器手奧斯卡坐在萊茵河右岸,演奏音樂,熟練配合,共飲一瓶酒,朝對岸的白楊眨眼睛,用快速歡樂、慢速哀怨的密酉西比音樂伴送從杜伊斯堡駛來、吃力地逆流而上的運煤船,一邊為剛成立的爵士樂隊找一個名字。 太陽給早晨的水氣染色,音樂洩露了對已過時間的早餐的要求,這時,奧斯卡站起身來。他已經用鼓把自己同昨夜隔開,他從上裝口袋裡掏出鈔票,這意味著早餐有了著落,隨後向他的朋友宣佈新誕生的樂隊的名稱,「萊茵河三人團」。我們有了名稱,便去共進早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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