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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克勒普在這個世界的任何苦惱背後總會察覺到一種餓狼似的饑餓,所以,他也相信,用一份血腸就能醫治任何苦惱。在那段日子裡,奧斯卡吃了許多新鮮血腸加洋蔥圈,還喝了不少啤酒,好讓他的朋友克勒普相信,奧斯卡的苦惱是饑餓而不是道羅泰婭姆姆。

  我們多半一大早就離開尤利希街蔡德勒的寓所,在舊城用早餐。我僅僅在我們需要錢買電影票時才去藝術學院。其間,繆斯烏拉已經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同畫師蘭克斯訂了婚,脫不開身,因為蘭克斯得到了工業界委託給他的第一批大任務。缺了繆斯,獨自一人去當模特兒,奧斯卡也就沒有興致了。人家又畫他一人,把他抹黑,可增至極。就這樣,我便一心跟我的朋友克勒普相好,因為在瑪麗亞和小庫爾特那裡,我也得不到安寧。她的上司兼已婚的追求者施丹策爾每天晚上都在那裡。

  一九四九年初秋某日,克勒普和我出了各自的房間,在走廊上,大約在乳白玻璃門前碰頭,正要帶著樂器離開寓所,蔡德勒把他的起居室兼臥室的門打開了一條縫,招呼我們。

  他捅出一條卷起的狹而厚實的地毯,推到我們面前,要我們幫助他鋪上釘牢。這是一條椰子纖維地毯,長八米二十。可是,蔡德勒寓所的走廊長七米四十五。所以,克勒普和我必須把地毯剪掉七十五釐米。我們坐著幹,剪椰子纖維地毯可真是件費力氣的活計。結果,我們多剪掉了兩釐米。地毯的寬度同走廊的寬度正好一樣。蔡德勒說他彎不下腰來,便請我們協力把地毯釘在地板上。奧斯卡出了個主意:在釘的時候把地毯神一下。於是,那缺的兩釐米也給補上了,只差那麼一丁點兒。我們用的是寬平頭釘子,因為椰子纖維地毯編織得不密,窄頭釘子是吃不牢的。奧斯卡和克勒普都沒有誤敲上自己的大拇指。可我們畢竟敲彎了一些釘子。

  這只怪蔡德勒備有的釘子質量不行,那是幣制改革以前的貨色。椰子纖維地毯已經有一半釘牢在地板上時,我們放下錘子,交叉成十字,抬頭望著監督我們幹活的刺蝟,目光雖然不是咄咄逼人,卻也滿懷期待。他也鑽進他的起居室兼臥室去。從他貯存的利口灑杯裡取出三個回來,還拿來一瓶雙料穀類酒。我們為椰子纖維地毯的經久耐用幹杆,隨後又不是咄咄逼人而是滿懷期待地望著他,言下之意是:椰子纖維地毯使人口渴。雙料穀類酒接二連三地斟到刺蝟的三個利口酒杯裡去。

  這些酒杯大概也很高興,直到它們又被摔成碎片為止,因為刺蝟又為他的太大而突然大發雷霆。先是克勒普故意把利口酒杯摔到椰子纖維地毯上,玻璃杯沒有碎,也沒有發出聲響。我們大家都說椰子纖維地毯真不錯。從起居室兼臥室裡觀看我們幹活的蔡德勒太太同我們一樣,也稱讚起椰子纖維地毯來,因為這地毯能保護落下的利口酒杯不受損壞,刺蝟一聽便火冒三丈。他在還沒有釘牢的那部分地毯上跺腳,拿起那三個空酒杯,帶著它們走進起居室兼臥室。

  我們聽到玻璃櫃的聲響,三個利口酒杯他嫌不夠,又從櫃裡拿出好幾個。緊接著奧斯卡聽到了他所熟悉的音樂,在他睿智的眼睛前浮現出蔡德勒家的連續燃燒爐,爐腳前是八隻利口酒杯的碎片,蔡德勒彎腰去拿鐵皮畚箕和掃帚,以蔡德勒的身份把他以刺蝟的身份摔成的碎片掃成一堆。可是,蔡德勒太太一直待在門口,儘管她背後發出各種了當的聲響。她對我們的工作非常感興趣,尤其在刺揭發怒而我們又拿起錘子的時候。刺蝟沒再露面,卻把那瓶雙料穀類酒留在了我們身邊。我們拿起酒瓶,一口一口往喉嚨裡灌。

  起先,我們當著蔡德勒太太的面還有些不好意思呢。但她只是親切地向我們點頭,這並不能打動我們,把酒瓶遞給她,也讓她喝一口。然而,我們的活兒幹得很利索,把釘子一個接一個敲到椰子纖維地毯裡去。當奧斯卡在護士的小間前釘地毯時,每敲一錘,乳白玻璃門就丁當響一陣。這使他內心痛苦不堪,他不得不在這充滿痛苦的時刻放下錘子。但他剛過道羅泰婭姆姆的小間的乳白玻璃門,他的心情又好轉了,錘子也聽使喚了。

  萬事皆有了結之時,椰子纖維地毯也釘到了頭。寬頭釘從一個角落排列到另一個角落,深深長入地板的脖子裡,釘子的扁平競頭正好露出在漲潮的、狂瀾起伏的、構成旋渦的椰子纖維上面。我們自鳴得意地在走廊裡邁步,來回走著,享用著地毯的長度,誇獎我們的工作,並且指出,不吃早飯,空著肚子鋪椰子纖維地毯,把它固定住,可是不容易的。末了,蔡德勒太太終於踏上新的、童貞女般的椰子纖維地毯,跨過它走進廚房,給我們倒咖啡,在鍋裡煎荷包蛋。我們在我的房間裡用餐,蔡德勒太太匆匆離去,她得去曼內斯曼公司上班了。我們開著房門,略感疲乏,邊吃邊觀賞我們的作品,如一條激流朝我們滾滾湧來的椰子纖維地毯。

  一條便宜的地毯,縱使在幣制改革以前有著某些交換價值,那也用不著費這麼多的筆墨呀!為什麼呢?問得有理。奧斯卡聽著,搶先作了回答:就在這條椰子纖維地毯上,我於當天夜裡,頭一回遇見了道羅泰婭姆姆。

  將近午夜時,我灌滿啤酒和血腸回到家裡。我把克勒普留在了舊城。他去尋找吉他手。我摸到了蔡德勒寓所的鑰匙孔,踏上走廊裡的椰子纖維地毯,走過黑洞洞的乳白玻璃門,走進我的房間,摸到我的床,脫去衣服,卻找不到我的睡衣,睡衣交給瑪麗亞去洗了。我找到了那塊七十五釐米長的椰子纖維地毯,也就是我們鋪地毯時剪下來的那一段,我拿來鋪在床前作為床前地毯用。我上床,但不能入眠。

  看來沒有任何理由非要向諸君講述奧斯卡由於失眠而想著的是什麼,或者他什麼也不想但在腦子裡翻騰著的又是什麼。今天,我自以為找到了當時失眠的原因。我上床之前曾光著雙腳站在我新鋪的床前地毯上,也就是那一段椰子纖維地毯上。椰子纖維粘到我的光腳上,紮進皮膚,進入血液,甚至躺下很久以後,我還像是站在椰子纖維上,因此怎麼也睡不著,因為再沒有別的事情比光腳站在椰子纖維地毯上更能令人不安、驅趕睡眠、促進思想活動了。

  午夜過後很久,將近淩晨三點時,奧斯卡躺在床上卻又似站在地毯上,始終未能入睡。這時,他聽見走廊上一扇門打開了,接著又是一扇。這是克勒普,他沒有找到吉他手,卻灌了一肚子血腸回家來了,我想,但我知道,先開一扇門再開另一扇的不是克勒普。我繼而想,你反正躺在床上睡不著,卻又感覺到腳底上椰子纖維在紮你,你還不如乾脆下床,不是憑著想像,而是腳踏實地地站到你床前的椰子纖維地毯上去。奧斯卡這樣做了。於是產生了後果。我剛站到地毯上,這塊七十五釐米長的剪下的部分立即通過我的腳底心使我聯想到它的來歷,聯想到走廊裡那條長七米四十三的椰子纖維地毯。

  不管是由於我同情這塊剪下來的椰子纖維也罷,還是由於我聽到走廊上兩扇門的聲響,猜想是克勒普回來了,卻又認為不是他也罷,反正奧斯卡彎下腰,由於他上床前找不到他的睡衣,便抓住床前椰子纖維地毯的兩個角,叉開兩腿,直至雙腳不再踩在地毯上而是踩在地板上,隨後把地毯由兩腿間抽出來,舉起這塊七十五釐米的毯子,舉到他赤裸的一米二一的身體前,巧妙地遮住他的光身子。於是,從鎖骨到膝蓋這一段都處在椰子纖維的勢力範圍之內。奧斯卡走出他的黑洞洞的房間,走進黑洞洞的走廊,踩上那條椰子纖維地毯,這時,他藏身其後的纖維外衣又被他往上提了一些。

  我在地毯的纖維的刺激下,匆匆邁開小步,想擺脫來自腳下的影響,想救我自己,拼命朝沒有椰子纖維鋪墊的地方走去,走進了盥洗間,這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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