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我看到一條黑色漆皮腰帶,但隨即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因為櫃裡灰暗一片,漆皮腰帶就不再僅僅是它本身。它可以是別的什麼,是一種同樣光滑和延伸著的東西,當我還是堅持三歲孩子身材的鼓手時,在新航道的港口防波堤上見到過:我可憐的媽媽身穿深紅色翻領的海軍藍春季大衣,馬策拉特穿一件雙排扣大衣,揚·布朗斯基的大衣有天鵝絨翻領,奧斯卡的水手帽上繡著金字「皇家海軍賽德利茨號」的飄帶也屬￿這次結伴郊遊的組成部分。

  雙排扣大衣和天鵝絨翻領在我和媽媽前面跳躍,媽媽穿著高跟鞋不能跳,他們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一直跳到燈塔。燈塔下坐著一個釣魚的人,他拿著一根晾衣服繩子,旁邊有一個土豆口袋,滿滿的口袋裡有鹽,還有什麼東西在動。我們,我們看著口袋和繩子,想知道燈塔下的這個男人為什麼用晾衣服繩子釣魚,這個從新航道或者布勒森來的傢伙,管他從哪兒來的呢!他放聲大笑,朝水裡吐出一團棕色東西,這東西在防波堤旁邊的水面上搖曳,不進不退,末了被一隻海鷗啄走。海鷗什麼都叼走,它不是敏感的鴿子,更不是女護士——若要把一切白色披戴的東西都集中保管,塞進一個櫃子裡,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還可以指白為黑,因為我當時還不害怕黑廚娘,毫無懼色地坐在衣櫃裡卻又不在衣櫃裡,而是同樣毫無懼色地在無風的天氣下站在新航道的防波堤上。

  在衣櫃裡,我手執漆皮腰帶。在防波堤,我尋找著別的,雖說也是黑色的和滑溜的,但不是漆皮腰帶。由於我此刻坐在衣櫃裡,而衣櫃都會強迫人去作比較,我於是也進行比較,稱之為黑廚娘。但那時候,我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我瞭解得更多的是白色事物,卻幾乎無法區分海鷗和道羅泰婭姆姆。我不去想鴿子和類似的無謂之物,加之,我們去布勒森然後又去防波堤那天,不是復活節,而是耶穌受難節,燈塔上空也無白鴿,燈塔下坐著從新航道來的那個小子,手執晾衣服繩子,坐著,啐著。或許是從布勒森來的那個小子收繩子,繩子拽到了頭,隨後讓別人明白,為什麼從同海水相混的莫特勞河水裡拽繩子時會那麼費力。這當口,我可憐的媽媽把雙手搭在揚·布朗斯基的天鵝絨衣領和雙肩上,因為她臉色煞白好似乳酪。她要走開,卻又不得不目睹那個傢伙把馬頭朝石上拍打,較小的海水綠的鰻魚從馬鬃上紛紛落下。他又像起螺絲釘似的從這死屍裡拽出較大的、顏色更深的鰻魚來。此刻,有人扯碎了一條羽絨被,我是說,海鷗來了,俯衝過來,因為海鷗如果有三隻或三隻以上在一起時,捉一條小鰻魚是不費力的,若要抓較大的就困難了。

  這時,那個男人掰開黑馬的嘴巴,用一根木頭撐在牙齒間,讓這匹老馬張嘴大笑,把他的毛茸茸的胳臂伸進去,抓住、捏牢,同我在衣櫃裡住、捏牢一樣。他也往外拽,同我拽出漆皮腰帶一樣。他一次拽兩條,在空中一甩,啪的一聲打在石頭上。這時,吃下去的早餐又從我可憐的媽媽嘴裡吐出來,牛奶咖啡、蛋白、蛋黃,還有一點果醬和白麵包碎渣兒,豐盛得很。海鷗一見,立即傾斜身子,降下一層樓的高度,展翅俯衝,叫聲就更不用提了。海鷗的眼睛凶光畢露,這是眾所周知的,而且決不讓別人趕走。揚·布朗斯基趕不走它們,他自己就怕海鷗,雙手捂住了藍色的稚氣的大眼睛。它們也不理睬我的鼓聲,當我狂怒而又激動地在我的鐵皮上找到一些新型節奏的時候,它們長驅直入。

  但我可憐的媽媽什麼都顧不上了,她手忙腳亂,用手摳呀摳呀,可什麼也吐不出來了,因為她吃得並不太多。因為媽媽要保持苗條的身材,所以她每週兩次去婦女協會練體操,但這幫不了什麼大忙,因為她偷偷地吃,而且總能找到擺脫自己的決心的小小出路,就像從新航道來的那個傢伙,不管任何理論上的推斷,不管在場的人都認為再也掏不出什麼來時,他卻從馬耳朵里拉出一條鰻魚來,作為壓軸戲。鰻魚滿身白糊糊,因為它在馬腦子裡翻騰。它被那人長久地甩著,直到白糊糊全數脫落,露出了鰻魚的漆皮,同漆皮腰帶一樣閃閃發光。我要順帶說一句,道羅泰婭姆姆不別紅十字飾針、穿普通服裝外出時,系是就是這樣一根漆皮腰帶。

  我們轉身回家去,儘管馬策拉特還想留下,因為一艘大約一千八百噸的芬蘭船入港,掀起了波浪。那個傢伙把馬頭留在防波堤上。緊接著,馬頭一片白,並且大喊大叫。但不像眾馬嘶鳴似的喊叫,倒像一片雲在喊叫,一片白雲,大聲叫喊,嘴饞貪食,籠罩住一個馬頭。當時,這景象讓人看了覺得寬鬆許多,因為再也看不見馬頭了,即使可以去想像這瘋狂的一群下面隱藏著什麼。那艘芬蘭船也分散了我們的注意力,船上裝載著木材,船身像薩斯佩公墓的鐵欄杆一樣生銹了。我可憐的媽媽卻既不回頭看芬蘭船,也不去看海鷗。她受夠了。儘管她以前在我家的鋼琴上不僅彈過而且唱過《小海鷗飛往赫爾戈蘭》,但自那以後她卻不再唱這首歌,不再唱任何一首歌。

  起初她不再吃魚,但從一個美好的日子起,她又開始吃許多肥魚,直到她不能再吃。不,她有意弄到自己膩煩的地步,不僅對鰻魚,也對生活,尤其對男人,也許也對奧斯卡,她都膩煩了。不管怎麼說,她以往是什麼也不能放棄的,卻突然知足了,有節制了,讓人把她埋葬在布倫陶。而我呢,一方面什麼也不想放棄,另一方面,什麼都沒有我也能活下去,這一點可能是得自於她。不過,唯獨缺了熏鰻魚,我無法活下去,即使眼下是那麼貴。缺了道羅泰婭姆姆也一樣,只是我從未見過她,她的漆皮腰帶我也覺得平平常常,然而我再也擺脫不了這條腰帶。它沒完沒了,甚至變出許多條來。於是我用空著的那只手解開褲子扣子,使被許多條漆皮鰻魚和進港的芬蘭船弄得模模糊糊的道羅泰婭姆姆的形象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像舊病復發似的一再被帶回到港口防波堤去的奧斯卡,終於借助海鷗的幫助,逐漸回到了道羅泰婭姆姆的世界中去,至少回到衣櫃的那一半中來,在這裡有她的空空的然而吸引人的職業服裝。我終於十分清楚地看見了她並以為看清了她臉上的細部時,簧舌從損壞的糟裡滑出,吱呀一聲櫃門大開。突如其來的光亮想要激怒我。奧斯卡手忙腳亂,生怕弄髒了旁邊掛著的道羅泰婭姆姆的帶袖圍裙。

  僅僅為了造成一個必要的過渡,也為了緩解在衣櫃裡逗留時那種始料未及的緊張與疲勞,我做了多年來不再做的遊戲,在衣櫃乾燥的後壁上多少靈巧地敲出若干鬆弛的節拍,隨後離開櫃子,再次檢查衣櫃有沒有被弄髒,絲毫未發現需要自責的地方,甚至連漆皮腰帶也還是光潔的。唔不,有幾處發暗,必須擦一擦,甚至呵口氣擦得它恢復原狀,可以讓人聯想到鰻魚,就是我少年時代人家在新航道的港口防波堤上捉到的那些鰻魚。

  我,奧斯卡,離開道羅泰婭姆姆的小間,隨手關掉那個四十瓦燈泡。我來訪期間,從頭到尾注視著我的就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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