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四一


  儘管梳粧檯上沒有醋瓶,在濕冷的大理石上卻有不少小瓶小罐。一包藥棉、半包衛生帶使得奧斯卡不敢再去查看小罐裡盛的是什麼。可我至今還認為,罐裡的內容不過是化妝品,至多是無害的藥膏。護士把梳子插在頭髮刷子上。我克服了若干障礙才從鬃毛間拔下梳子,看個清楚。我這件事幹得真棒,因為在同一瞬間奧斯卡作出了最重要的發現:護士的頭髮是金黃色的,也許是灰金色的。不過,根據梳下來的死頭髮下結論可要小心,因此,我們不妨斷定:道羅泰婭姆姆有金黃色的頭髮。

  梳子上多得可疑的存貨還說明:護士患有頭髮脫落症。我立即認為,之所以患這種不愉快的、使婦女心情苦惱的病,罪在護士帽,但我並沒有控告護士帽,因為在一家管理有方的醫院裡,不戴護士帽是不行的。

  儘管醋味使奧斯卡覺得難受,但道羅泰婭姆姆脫落頭髮的事實卻使我心中萌生了由於同情而變得高尚的、關懷的愛。說明我的為人和我的處境之特點的是,我當即想起許多標明有效的生髮劑,一遇到合適的機會我就會交給護士的。我一邊在腦子裡想著這次會面——奧斯卡想像,那是在溫暖、無風的夏日天空之下,在麥浪起伏的田間——我一邊從梳子上持下不受拘束的頭髮,理成一束,打上一個結,吹掉上面的塵土和頭皮屑,掏出我的皮夾子,匆匆清出一層,小心翼翼地把這束頭發放進去。

  奧斯卡為了更方便地擺弄他的皮夾子,便把梳子放到大理石板上,這時又把它拿起來,因為我已經把錢包和戰利品放進上裝口袋裡去了。我舉起梳子對準無罩的燈泡,讓燈光透過它,觀察兩組硬度不同的梳齒,確定較軟的一組缺了兩根齒,又禁不往用左手食指的指甲刮響那組硬齒的圓頭。在耍弄時,一些頭髮在閃亮,奧斯卡見了心中高興,這些頭髮是我為了不引起懷疑而故意不捋掉的。

  梳子終於插到了頭髮刷子上。我離開梳粧檯,總覺得它不平。在向護士的床走去時,我撞上一把廚房椅子,椅子上掛著一個胸罩。

  奧斯卡手裡沒有別的東西,便用雙拳去填滿那個四邊已經洗破和褪色的支撐物的兩個穴,但填不滿。不,我的拳頭太硬,太神經質,陌生地、不幸地在這兩隻碗裡活動,我不知道裡面盛的是什麼,卻真想每天都能從這兩隻碗裡用勺舀出東西來吃;有時會嘔吐,因為奶糕糊有時會讓人嘔吐的,接著又甜了,太甜了,或者甜到連噁心都得有一定的味道才能刺激出來,從而檢驗著真正的愛情。

  我突然想起了韋爾納博士,便從胸罩裡抽出拳頭。韋爾納博士立即消失,而我也能站到了道羅泰婭姆姆的床前。護士的床啊!奧斯卡經常想像它,可如今看到的卻同給我的睡眠和偶爾的失眠界定一個棕漆框框的那張醜陋的床架一模一樣。我曾希望她有一張白漆金屬床,帶黃銅頭的最輕型的床欄杆,而不是這種粗笨的、沒有情愛的家具。這是一個睡覺祭壇,連羽絨被都是由花崗岩雕成的。我在它前面站立良久,靜止不動,腦袋沉重,毫無激情,甚至喪失了嫉妒的能力。隨後我轉過身去,避免看到這種不堪入目的景象。奧斯卡從來不會想像出道羅泰婭姆姆竟然住在睡在這種他厭惡透頂的洞穴裡。

  我又向梳粧檯走去,也許是想去打開假設盛著某種油膏的小罐。這時,衣櫃吩咐我去注意它的體積,說出它上的油漆是黑棕色,跟隨它的裝飾線的凸出部走去,最後把它打開,因為每個衣櫃都願意被人打開。

  代替鎖封住了兩扇門的釘子被我彎直了,櫃門立即歎息一聲,自動打開了。可看的東西真不少,我只好後退幾步,兩臂交抱,冷靜地進行觀察。奧斯卡不願像看梳粧檯時那樣拘泥於細節,不願像面對護士的床時那樣,由於事先已有想法而評判一通,他要像上帝創世第一天那樣懷著十二分的新鮮感迎向衣櫃,因為衣櫃也是張開雙臂歡迎他的。

  然而,奧斯卡是位本性難移的美學家,要他完全放棄批評是不行的。瞧,櫃子的腿被一個野蠻人匆匆鋸掉了,留下許多毛茬兒,平放在地板上,變了形。

  櫃子內部,井井有條,無可挑剔。右邊三格,摞著內衣和襯衫。白色、粉紅色和淺藍色相交,這藍色肯定是耐洗的,右櫃門裡側放內衣的三個格子旁掛著兩個連在一起的紅綠格子防水布口袋,口袋裡上面是補過的、下面是因抽絲而破了的長統女襪。同瑪麗亞穿的、由她的老闆和追求者送的襪子相比,我覺得這些襪子不是更粗糙,倒是更厚、更耐用。衣櫃內無格的空間裡,左邊衣架上掛著暗白色的上過漿的護士服。上方放帽子的格子裡排列著簡樸美觀的護士帽,敏感,承受不了外行的手的觸摸。我僅僅掃了一眼放在內衣格子左邊的普通服裝。全都是些隨便挑選的便宜貨,這證實我心中的希望:道羅泰婭姆姆對這部分服裝的興趣很一般。

  放帽子的那一格裡,在護士帽邊上隨便地重疊地掛著三四頂盆形帽子,滑稽可笑的仿花圖案也一個壓著一個,整個兒看上去像一個沒做好的蛋糕。同樣在放帽子的格子裡,有不到一打的書靠在一個盛剩毛線的鞋盒上,書脊五顏六色的。奧斯卡把腦袋歪向一側,非得走近些才能看清書的標題。我露出寬恕的微笑,又讓腦袋回到垂直的位置,原來這位善良的道羅泰婭姆姆讀的是偵探小說。可是,衣櫃裡普通的衣物我已經看夠了。這些書誘使我更靠近衣櫃,我所處的位置頗為有利。我進而探身到衣櫃裡,再也抗拒不住想屬￿這衣櫃的願望。我要成為衣櫃的一部分,好讓道羅泰婭姆姆把她的不算少的一部分服裝保存在那裡。

  衣櫃底板上放著實用的運動鞋,仔細刷過,只等待被穿出去,可我卻不必挪動它們。衣櫃裡的物件盛放的地位,幾乎是有意請我入內似的,因為奧斯卡可以蜷起膝蓋,腳跟著地,不會壓著任何一件衣服地待在這所小屋子的正中央,有足夠的地盤,也有屋頂。就這樣,我走了進去,抱著許多的期望。

  然而我沒有馬上集中心思。奧斯卡感覺到小間裡的家具什物和電燈泡都在觀看他。為使我在衣櫃裡的逗留更加親切,我試著拉上櫃門。困難不少,由於門框上的簧舌槽壞了,門的上部還漏著縫,燈光射進櫃裡來,不過這還不足以妨害我。門一關,氣味增多了。舊東西的氣味,乾淨東西的氣味,不再有醋味,而是不嗆人的防蛀劑氣味,一種好氣味。

  奧斯卡坐在衣櫃裡幹些什麼呢?他把額頭貼在道羅泰婭姆姆的職業服上,一件頸前系扣的帶袖圍裙,他隨即發現通往醫院各病區科室的門全都打開了。我的右手,也許想尋找支撐點,便從普通衣服旁向後伸去,亂摸著,失去重心,一把抓住一樣光滑的、能屈伸的東西,捏著它,最後找到一根立柱,把身體沿著釘在上面的橫條滑去,靠在櫃子的後壁上。奧斯卡不必再用右手去支撐,便把它伸到前面來,看看在背後抓到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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