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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馬路對面,我們的永恆的星期日畫家日復一日地給韋斯特公墓的樹木塗上越來越多的綠油油的顏料。過去,公墓已經引誘過我多次了。公墓全都整潔,意義單一,合乎邏輯,有男性氣概,富有活力。在公墓,一個人能夠鼓起勇氣,打定主意。在公墓,人生才得到它的輪廓——我不是指墓界,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換一種說法:得到某種意義。

  沿公墓北牆有一條比特路。有七家墓碑店在那裡競爭。大鋪子是C·施諾格和尤利烏斯·韋貝爾。小鋪子的店號是:克勞特、R·海登賴希、J·博伊斯、屈恩與繆勒、P·科涅夫。店鋪系木板房和工作室的混合物,寬敞,屋頂前的招牌或是新漆的或是將就可以辨認字跡的,在店號下面寫著:墓碑店——墓碑與墓界製作——天然與人工石刻鋪——墓碑藝術。在科涅夫的店鋪上方,我讀到:P·科涅夫——石匠——墓碑雕刻師。

  在作坊與圍以鐵絲網籬笆的空場之間,一目了然地排列著立在單基座和雙基座上的從單穴墓到四穴墓即家庭合葬墓的墓碑。緊靠籬笆後面,在陽光下鐵絲網投下的菱形陰影裡,放著殼灰岩墓碑,枕頭大小,供要求低的人家用;磨光輝綠石板,刻有未磨光的棕擱枝;兒童墓碑,西里西亞淡雲花紋大理石製成,圍以弧飾,一概八十公分高,上部三分之一為摟刻,多半是斷枝玫瑰。接著是一排普通的一米石碑,美因河紅砂岩,原為被炸毀的銀行和百貨公司樓房的正面用石,如今在這裡歡慶復活,如果也可以這樣來談論一塊墓碑的話。在這個展覽場地中央,是豪華製品:一座紀念碑,由三個基座、兩個側部對稱件、一塊刻滿花飾的大石壁所組成,材料是白色與淡藍相間的蒂羅爾大理石。莊重地突出在主壁上的,是石匠們稱之為主體①的浮雕。主體者,一人體也,腦袋向左歪斜,膝蓋也向左歪斜,荊棘冠,三顆釘子,沒有鬍子,掌心攤開,前胸傷口滴著血,傳統的線條風格,我相信,總共五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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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基督聖體,即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

  比特路上刻有向左歪斜的主體的墓碑足夠供應還有剩餘,在春天的銷售季節開始前,經常有十餘個主體伸開雙臂,歡迎買主光臨。但尤其吸引我的是科涅夫的耶穌基督,因為他最像聖心教堂主祭壇上我那位體操運動員,擴胸展肌,身手不凡。我在籬笆前消磨幾小時。我用一根棍在密網鐵絲籬笆上刮出母貓的呼嚕聲,這樣那樣地為自己祝願,想著一切機遇,又什麼也不想。科涅夫一直沒有露面。工作室一扇窗戶裡伸出的煙囪,曲曲彎彎,像是幾次屈膝才超出房頂。劣質煤的黃油有節制地冒出來,降落到屋頂的硬紙板上,順著窗戶,順著檐溝滲下去,消失在未加工的石塊和龜裂的大理石板之間。在作坊的拉門前,停著一輛三輪摩托,蓋有幾塊帳篷布,像是防備低空飛機襲擊而偽裝著似的。作坊裡的噪聲——木頭敲在鐵上,鐵劈開石頭——表明了石匠正在幹活。

  到了五月,三輪摩托上的帳篷布掀掉了,拉門拉開了。我看到作坊內部一層又一層的灰色,堆著的石頭,一台絞刑架似的磨石機,放著石膏模型的架子,最後是科涅夫。他走路彎著腰,膝蓋格格響,梗著脖子,腦袋向前伸。脖子後面貼著膏藥,有粉紅色的,有黑色的,橫豎交疊,油膏互相滲透。科涅夫手執釘耙走來,在陳列的墓碑間耙著,因為春天來了。他精心地幹著,在礫石上留下多變的痕跡,把去年掉到幾塊墓碑上去的枯死的枝葉耙在一起。耙子在籬笆跟前殼灰石碑的輝綠石板間移動時,他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小夥子,你家裡的人把你趕出來了不成?」

  「我特別喜歡您的墓碑。」我討好說。

  「可別說這種話,要倒黴的,人家會在你的頭頂上也立上這麼一塊的。」

  這時,他才去費力地轉動他那僵直的脖子,斜眼看到了我,或者說,看到了我的駝背。「他們怎麼把你搞成了這個樣子?睡覺時沒有妨礙嗎?」

  我聽任他哈哈大笑,隨後告訴他,一個駝背不見得非有妨礙不可,我在某種程序上已經超越了駝背,甚至有些婦女和姑娘表示喜歡駝背呢,她們甚至會適應一個駝背丈夫的特殊環境與條件,坦率地說,她們在駝背身上找到了多種樂趣。

  科涅夫下巴靠在耙子把上沉思:「有這種可能,我也聽說過的。」

  接著,他向我講述他在埃弗爾的玄武岩採石場幹活時的經歷,他同一個女人有過那麼一段,那女人的一條木頭腿,我想是左腿,是可以卸下來的。他以此同我的駝背作比較,雖說我的「箱子」——他這樣稱我的駝背——是卸不下來的。石匠冗長煩瑣地作了回顧。我耐心地等他講完,等那個女人重新裝上她那條木頭腿之後,我請求他同意我參觀作坊。

  科涅夫打開鐵絲網籬笆中央的鐵皮門,用釘耙指向敞開的拉門請我入內。我踏過沙沙作響的礫石,直到硫磺、石膏和潮濕味把我團團圍住為止。

  用四根撬杆調整成水平的毛糙石板上放著沉重的、上端砍平的梨狀木錘,面上的凹陷處說明總是敲打在同一個地方。配粗鑿錘子用的尖鑿子,圓頭把尖鑿子,新鑄成的、因淬火還呈藍色的齒狀鑿子,加工大理石用的富有彈性的長形鐵錘,一塊藍岩石上放著的寬矮的開槽溝鐵錘,幹結在木架上的潤滑劑,豎放在圓木上準備運走的雙穴墓鈣華墓碑,磨光,無光澤,油膩,黃色,乳酪色,多細孔。

  「這是鑿石錘,這是匙形鑿,這是開槽鑿。」科涅夫舉起一根一掌寬、三步長的木條,移至眼前審視其棱角。「這是直尺。徒工不聽話時,我也用它來揍他們。」

  「您也雇徒工?」我這樣問不只是出於禮貌。

  科涅夫發起牢騷來了:「我每件活可以雇五個,可是一個也雇不到。眼下他們都去學黑市買賣了,這些笨蛋!」石匠同我一樣反對那些見不得人的交易,因為這些勾當阻礙某些大有希望的年輕人去學習正經的職業。科涅夫領我看各種由粗到細的金剛砂石以及它們對一塊索爾恩霍夫石板的磨光效果,這時候我卻轉起了一個小小的念頭。他指給我看浮石,用於粗磨的巧克力色的紫膠石,還有矽藻土,用它可以把黯淡的石板磨出光澤來,而我也一直在轉著我的小小的念頭,它已經漸漸亮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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