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瑪麗亞靠寡婦格雷夫的幫忙才分開了我們兩個。我旗開得勝左手握拳捏著這塊水果糖。馬策拉特高興了,他的徽章沒了。瑪麗亞在對付號啕大哭的小庫爾特。打開的徽章別針紮我的手心。一如既往,我對這東西不感興趣。馬策拉特的党關我什麼事?我正要在背後把馬策拉特的水果糖重新粘到他的上裝上去時,他們也正好到了我們頭頂上的店堂裡。從女人們的尖叫聲判斷,他們也很可能進了左鄰右舍的地窖。

  他們拉開吊門時,徽章的針還在刺我。我別無辦法,只得蹲在瑪麗亞打戰的雙膝前,觀察水泥地上的螞蟻,螞蟻的軍用大道從過冬土豆堆斜穿過地窖通往一個盛滿白糖的口袋。六個兵擠在地窖的樓梯上,端著機關槍,睜大了眼睛。完全正常的、血統輕度混雜的俄國人,我這樣估計著。在各種各樣的叫喊聲中,使人感到安慰的是螞蟻並沒有因為俄國兵的露面而受絲毫的影響。螞蟻只打算奪取土豆和糖,那些手執機關槍的人則另有所圖。成年人舉起雙手,我覺得這是正常的。

  這可以從每週新聞片裡看到;在波蘭郵局保衛戰後也發生過類似的舉手投降的情形。可是,小庫爾特為什麼要學成年人的樣呢?我不明白。他應該以我——他的父親為榜樣,不然的話也應該以螞蟻為榜樣才對。四個四方形制服中的三個對寡婦格雷夫產生了興趣,這僵硬的一夥人中頓時出現了一些活動。守寡已久、剛過了四旬齋期的格雷夫太太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客人光顧。她起先還驚呼一通,但接著很快便陷入了那種她幾乎遺忘了的境地。

  我早已在拉斯普庭的書上讀到過,俄國人喜愛孩子。在我家的地窖裡我親身體驗到了。瑪麗亞在無緣無故地發抖,她根本不能理解,為什麼那四個不跟格雷夫太太打交道的人讓小庫爾特坐在她的懷裡,而不是自己取而代之。他們撫摩小庫爾特,對他說「好好好」,還輕輕拍拍他以及瑪麗亞的面頰。

  有人把我連鼓帶人從水泥地上抱起來,打斷了我對螞蟻繼續作對比觀察並以螞蟻的勤奮來衡量當前發生的事情。我的鐵皮鼓仍掛在肚子前。這個矮小結實、毛孔粗大的男人用粗手指在鼓上敲了幾小節,可以合著這節拍跳舞,就一個成年人而言絕不能說是笨拙。奧斯卡真想酬謝一番,真想在鐵皮上來幾首藝術小品,可惜辦不到,馬策拉特的黨徽還在刺他左手的手心。

  我家地窖裡的氣氛已經變得和平而親密。格雷夫太太躺著,越來越平靜,那三個男人等一個滿足之後便換上另一個。奧斯卡被那個相當有才能的鼓手交給了一個渾身出汗、眼睛眯成細縫的——我們假定他是——卡爾梅克人。他左手已經抱住我,右手還在系褲子鈕扣,眼看方才抱我的那一位,也就是方才相當有天賦地敲我的鼓的那一個解褲子鈕扣,他也毫不介意。馬策拉特卻不能換姿勢。他還一直站在放著萊比錫什錦小菜白鐵皮罐頭的架子前面,高舉雙手,展現出全部手紋,只不過沒人想去細看他的手紋罷了。相反,女人的理解力證明是驚人的:瑪麗亞學會了幾句俄語,雙膝不再打戰,甚至哈哈笑了。如果她的口琴就在身邊,她准會奏起這吹彈式口琴來的。

  奧斯卡卻不能很快適應變化了的情況。他正在尋找可以替代螞蟻的東西,這時轉而觀察起出現在我的卡爾梅克人衣領邊緣的許多扁平的、灰棕色的小蟲子來了。我多麼想逮住這麼一隻蝨子來研究一下呀!在我的教科書裡也談到了蝨子,歌德談得少,拉斯普庭可是經常談到的。我靠一隻手是很難逮到蝨子的,便設法擺脫那枚黨徽。現在讓奧斯卡來說明一下他的全部動作:由於這個卡爾梅克人胸前已經掛著許多枚獎章,所以我就把一直握著的手連同那塊刺我手心、妨礙我抓蝨子的水果糖伸向站在我旁邊的馬策拉特。今天,有人會說,我當時不該這麼做;也有人會說,馬策拉特不該去接。

  他接過去了。那塊水果糖我總算脫手了。馬策拉特感覺出手指間捏著的是他的党的徽章時,他害怕了。我現在兩手空空,不想當什麼證人,不再去管馬策拉特如何處理他的水果糖。奧斯卡思想太分散,抓不到蝨子,便想再度集中心思去觀察螞蟻,卻看到馬策拉特的手做了一個迅速的動作。今天,奧斯卡想不起來他當時是怎麼想的,只好這麼說:鎮靜地把這個彩色的圓東西捏在手裡,反倒是更明智的辦法。

  但是,馬策拉特想擺脫它,作為廚師和殖民地商品店櫥窗的裝飾師,他的想像力經常證明是切實可行的,可此刻,除了他的口腔之外,他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藏匿處來了。

  這樣一個短促的手的動作是何等重要啊!從手裡進入嘴裡,這就足以把一左一右和平地坐在瑪麗亞身邊的兩個伊凡嚇一跳,把他們從防空床上趕跑。他們用機關槍對準馬策拉特的肚皮。這時,人人都可以看到,馬策拉特正使勁把什麼東西吞下去。

  在這之前,他至少也該用三隻手指把黨徽的別針別上才對。現在,他被這塊難咽的水果糖哽住了,臉漲紅了,兩眼圓睜,咳嗽,又是哭又是笑,由於所有這些同時發生的情感活動,他也不能再高舉雙手了。這一點伊凡們可不能容忍。他們吼著,要看看他的手心。但是馬策拉特只顧他的呼吸器官,甚至連咳嗽都不像個樣子了。他開始手舞足蹈,把幾個萊比錫什錦小菜白鐵皮罐頭從架子上掃下來,這可對我的那個卡爾梅克人產生了作用。他一直鎮靜地眯縫著眼睛在旁觀,此刻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到一邊,伸手到背後去,把什麼東西調整到水平位置,從齊腰處射擊,打光了一梭子彈。他在馬策拉特被哽死之前開了槍。

  一個人在命運露面的時候什麼事情幹不出來呀!在我的假想的父親吞下他的黨徽而死去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或者無意地掐死了手指間的一隻蝨子,那是我剛才從卡爾梅克人身上逮到的。馬策拉特倒下,橫臥在螞蟻大道上。伊凡們離開地窖,上樓梯到了店堂,隨手拿走了幾小盒人造蜂蜜。我的卡爾梅克人最末一個走,他沒有拿人造蜂蜜,因為他得給機關槍換上一梭子彈。

  寡婦格雷夫一團糟地躺在人造黃油箱中間。瑪麗亞抱著小庫爾特,仿佛要把他壓死。我曾經在歌德的書上讀到過的一種句子結構出現在我的頭腦裡。螞蟻發現環境變化了,它們不怕繞路,便又建築了一條軍用大道,繞過蜷縮著的馬策拉特,因為從裂縫的口袋裡漏出的白糖並沒有由於羅科索夫斯基元帥的軍隊佔領了但澤市而失去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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