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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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跳,決不會從跳臺上往下跳。這不是最後一次對奧斯卡的審判。曾經有過多次,甚至最近還有人想引誘我去跳。像在審判撒灰者時那樣,在戴戒指的手指案審理過程中——我稱之為第三次對耶穌的審判也許更好——沒有水的天藍色瓷磚游泳池邊上也有足夠的觀眾。他們坐在證人席上,想通過對我的審判以及在審判我之後繼續活下去。 但我轉回身去,掐死腋窩裡的燕子,壓死鞋底下舉行婚禮的刺蝟,餓死膝窩裡的小灰貓——我鄙棄了往下跳的欣快感,直挺挺地走上平臺,搖搖晃晃地踩住扶梯,往下爬。我讓扶梯的每一檔向我證明,不僅可以登上跳臺,也可以不跳而重新離開跳臺。 下面,等著我的有瑪麗亞和馬策拉特。維恩克聖下不請自來給我祝福。格蕾欣·舍夫勒給我帶來一件冬大衣,外加蛋糕。小庫爾特長大了,既不認識我這個父親,也不認識我這個同父異母兄長。我的外祖母科爾雅切克攙著她的哥哥文岑特。文岑特閱歷甚深,但說話顛三倒四。 我們離開法院大樓時,一名文官走到馬策拉特面前,遞給他一份信件並說:「您真應該再考慮一下,馬策拉特先生。這個孩子必須離開街道。您瞧瞧,這樣一個不能自理的孩子被什麼樣的傢伙濫用了!」 瑪麗亞哭了,給我掛上鼓,這是維恩克聖下在審判期間替我保存的。我們走到火車站旁的電車站。最後一段路由馬策拉特抱著我。我從他肩上往後看去,在人群中尋找一張三角形臉,想知道,她是否也得上跳臺,她是否跟在施丟特貝克和摩爾凱納後面往下跳,她是否也像我一樣知道了扶梯有第二種用途:讓人爬下來。 直到今天我還不能戒掉這個習慣,即在街上和廣場上四處張望,尋找一個瘦瘦的、既不漂亮也不難看然而不停地蓄意謀殺男人的「油煎魚」①。甚至躺在療養護理院的床上,當布魯諾通報有陌生人來訪時,我也會嚇一跳的。我所害怕的是:盧齊·倫萬德來了,這個嚇唬孩子的壞蛋和黑廚娘,她最後一次來喝令你往下跳。 -------- ↑①「油煎魚」,指接近成年(十四至十七歲)的少女,黃毛丫頭。↓ 馬策拉特考慮了十天之久,他該不該在信件上簽字並寄回給衛生部。到了第十一天,他簽了字寄出了,但這時這座城市正遭炮兵轟擊,郵局是否有可能發信已成問題。羅科索夫斯基元帥的坦克先頭部隊進抵埃爾平①。魏斯指揮的德國第二軍進入但澤周圍高地上的陣地。地窖生活開始了。 -------- ↑①時間為1945年2月10日。↓ 我們大家都知道,我們的地窖是在店堂下面。從過道裡廁所對面的地窖口下去,走十八級臺階就到了。它的前面是卡特和海蘭德的地窖,後面是施拉格的地窖。老海蘭德還在。可是,卡特太太、鐘錶匠勞布沙德、艾克夫婦和施拉格夫婦帶著若干行李走了。後來聽說,他們這幾個,還有格蕾欣·舍夫勒和亞歷山大·舍夫勒,在最後一分鐘登上一艘以前屬「力量來自歡樂」組織的輪船走了,朝什切青或呂貝克方向或者朝一枚水雷駛去,被炸飛到了空中。總而言之,一半以上的住房和地窖已空無一人。 我家地客的優點是有第二個入口,我們大家都知道,它在店堂櫃檯後面的吊門下面。這樣也就沒人能看見,馬策拉特把什麼東西搬進了地窖,又把什麼東西從地窖裡取出來。馬策拉特在戰爭年頭堆積在那裡的貯存物資,誰看了都會妒忌我們的。乾燥、暖和的地窖裡放滿了生活必需品:各種豆類、麵食、糖、人造蜂蜜、麵粉和人造黃油。幾箱鬆脆麵包片摞在幾箱食用椰子油上。什錦蔬菜罐頭同米拉別裡李子罐頭、嫩豌豆罐頭和李子罐頭一起碼在幾個木架上,這是實幹家馬策拉特自己做的,固定在牆頭的栓銷上。 大約在戰爭中期,根據格雷夫的倡議,在地窖天花板和水泥地之間加了幾根橫樑,使這個生活必需品倉庫也成了符合規定的安全的防空室。馬策拉特曾多次想卸下這些橫樑,因為但澤除了騷擾性襲擊外還沒有遭受過較大的轟炸。任防空員的格雷夫死了,不能再勸告他。這時,瑪麗亞求他保留這幾根支撐的橫樑。為了小庫爾特,她需要安全,有時也說是為了我。 一月底頭幾次空襲時,老海蘭德和馬策拉特合力把特魯欽斯基大娘連椅子一起抬進我家地窖去。後來,他們就不管她了,也許是她自己有所表示,也可能是抬上抬下太費勁,便把她留在臥室的窗戶前。一次對內城的大轟炸過後,瑪麗亞和馬策拉特發現這位老太大下巴吊著,翻了白眼,好像一隻黏黏糊糊的小蒼蠅飛進了她的眼睛裡。 於是,臥室的門從鉸鏈上卸下來了。老海蘭德從他的倉庫裡取來了工具和幾塊箱子板,抽著馬策拉特給他的德比牌香煙,動手量尺寸。奧斯卡幫他幹活。其餘的人都躲進了地窖,因為高地的炮轟又開始了。 老海蘭德想快點幹完,釘一個簡陋的、兩頭一般大的箱子了事。奧斯卡主張做成傳統的棺材形狀,寸步不讓。我替他扶住木板,讓他按我規定的尺寸去鋸,結果,他還是下決心做成了一頭小的形狀,這也是任何一個人的屍體所要求的。 末了,棺材看上去挺精緻。格雷夫大太替特魯欽斯基大娘擦身,從櫃子裡取出一件剛洗過的睡衣,替她剪指甲,梳好髮髻,用三根毛線針固定住。總之,她費了不少心,使特魯欽斯基大娘死後還像一隻灰耗子,而她活著時,喜歡喝麥芽咖啡,吃土豆煎餅。 這只坐在椅子上的耗子在大轟炸時抽了風,這時躺在棺材裡,雙膝是隆起的。海蘭德趁瑪麗亞抱著小庫爾特離開房間時,利用這短短的幾分鐘,敲斷了她的腿,這才釘上了棺材蓋。 可惜我家只有黃漆而沒有黑漆。於是,特魯欽斯基大娘就躺在沒上漆但一頭小的木板箱裡被抬出寓所,下了樓梯。我背著鼓跟在後面,注意讀棺材蓋上面的字:維特洛人造黃油——維特洛人造黃油——維特洛人造黃油,上下三行,間距相等。這事後補充證明了特魯欽斯基大娘的口味是什麼。她活著的時候寧願吃從純植物油脂提煉成的維特洛人造黃油,也不願吃最好的真黃油,因為人造黃油使人健康,有生氣,有營養,吃了後精神愉快。 棺材放在格雷夫蔬菜店的平板車上。老海蘭德拉車穿過路易森街,馬利亞街,過了安東·默勒路——那兒兩幢房子在著火——朝婦科醫院方向走去。小庫爾特由寡婦格雷夫太太照料,留在我家地窖裡。瑪麗亞和馬策拉特推車子,奧斯卡坐在車上,他更願意坐到棺材上去,但是不准坐。街道堵滿了從東普魯士和韋爾德爾來的難民。體育館前的鐵路下跨道簡直難以通行。馬策拉特建議在康拉德學校花園裡挖個坑。瑪麗亞反對。老海蘭德跟特魯欽斯基大娘一樣年紀,也揮手拒絕。我也反對埋在校園裡。不管怎樣,我們也得放棄去市立公墓的打算,因為從體育館到興登堡大街只准軍用車輛通行。這樣一來,我們就沒法把這只耗子埋葬在她的兒子赫伯特旁邊了。 我們替她在市立公墓對面、五月草場後面的斯特芬花園裡挑選了一塊地方。土地封凍。馬策拉特和老海蘭德輪流掄尖頭十字鎬,瑪麗亞在石凳旁挖常春藤,奧斯卡趁機溜走,很快來到興登堡大街的樹幹之間。交通混亂至極!從高地撤下的和從韋爾德爾撤下的坦克對開過來。在樹上——如果我記憶無誤,那就是菩提樹——吊著人民衝鋒隊①隊員和士兵。他們制服鈕扣上的厚紙牌還能讀出一些字來,寫著的是:這些樹或菩提樹上吊死的是叛徒。我觀察了許多吊死鬼齜牙咧嘴的臉,一般地作了比較,又專門跟吊死的蔬菜商格雷夫作了比較。我也觀察了吊著的幾束身穿過於肥大的制服的年輕人,好幾個我都以為是施丟特貝克——吊死的小夥子相貌幾乎都一樣——我暗自說道,現在他們把施丟特貝克吊死了。他們是否也把盧齊·倫萬德吊死了呢? -------- ↑①這是納粹德國在覆亡前夕動員超過或不滿服兵役年齡的男子組成的民兵。其中一些因膽怯或開小差而被吊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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