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九〇


  如果有誰像我這樣瞭解蔬菜商格雷夫,那麼,當他見到在這種時候他的店鋪的櫥窗還被擋板擋著,門還上著鎖,他會立刻感到驚訝的。雖說最近幾年格雷夫已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古怪的格雷夫,然而他一向是準時開門營業的。他或許病了,奧斯卡想著,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格雷夫去年冬天還在波羅的海鑿冰窟窿洗全身浴呢,雖說不再像往年似的定期前去,可是,這個熱愛大自然的人,儘管顯露出了若干衰老之態,怎麼可能一夜之間就病倒了呢?格雷夫太太毫不懈怠地行使著臥床特權;我也知道,格雷夫瞧不上柔軟的床鋪,他寧肯睡行軍床或者硬板床。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疾病把這個蔬菜商束縛在床上。

  我來到門窗緊鎖的蔬菜店前,回頭望瞭望我們家的店,見到馬策拉特正在店堂裡,隨後我才在我的鐵皮鼓上急速地擊了幾小節,我寄希望于格雷夫大太的靈敏的耳朵。用不了多少聲響,店門右側的第二扇窗戶已經打開了。格雷夫太太身穿睡衣,一腦袋卷頭髮夾子,胸前抱著個枕頭,在結著冰花的窗檻花箱上方露出臉來。「快進來呀,小奧斯卡!你還等什麼呀,外面冷著呢!」

  我舉起一根鼓棒,敲了敲櫥窗前的鐵皮鋪板說明原因。

  「阿爾佈雷希特!」她喊道,「阿爾佈雷希特,你在哪裡?怎麼回事啊?」她繼續喊她的丈夫,一邊離開了窗戶。房門打開了,我聽見她在店堂裡走路的聲響,緊接著她又叫喊開了。她在地窖裡喊叫,可是我看不見,不知她為何喊叫,因為地窖的窗洞也封著;在進貨的日子裡,便由這個窗洞倒進土豆去,在打仗的年頭裡,進貨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我把一隻眼睛貼在窗洞前塗焦油的厚木板縫上,於是我看到地窖裡亮著電燈。我可以看到地窖樓梯上面那一段,有個白東西橫在那裡,可能是格雷夫太太的枕頭。

  想必她把枕頭丟在樓梯上了,因為她已經不在地窖裡了。她又在店堂裡叫喊,緊接著又跑到臥室裡去叫喊。她摘下電話聽筒,叫喊著,找著號碼,接著又沖著電話叫喊;但是奧斯卡聽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只是偶然之間聽到了「事故」二字,還有那地址,拉貝斯路二十四號。她吼著重複了好幾遍,然後掛上聽筒。緊接著,她身穿睡衣,沒了枕頭,卻依舊是滿腦袋卷頭髮夾子,叫喊聲灌滿了窗框,把我所熟悉的她那整個雙料肥軀澆鑄到窗檻花箱裡的冰花上,兩手捂住粉紅色的肉瘤,在樓上大聲叫嚷,嚷得街道都變狹窄了。

  奧斯卡以為格雷夫太太也開始砸碎玻璃地歌唱了,不過連一塊玻璃也沒有碎掉。窗戶被使勁拉開了,鄰居們露面了,婦女們大聲問出了什麼事,男人們從鄰近的門洞裡沖出來:鐘錶匠勞布沙德,兩條胳臂只有一半伸進外套的袖筒裡,老海蘭德,賴斯貝格先生,裁縫李比舍夫斯基,埃施先生,甚至普羅布斯特,不是那個理髮師,而是煤店的那個,也帶著他的兒子來了。馬策拉特身穿白色工作服,像一陣風似的刮來了,抱著小庫爾特的瑪麗亞,則站在殖民地商品店的門洞裡。

  我輕而易舉地隱沒在這些慌慌張張的大人叢中,躲過了正在找我的馬策拉特。馬策拉特和鐘錶匠勞布沙德是最先想要採取行動的人。他們想爬窗戶進屋。可是格雷夫太太不讓任何人爬上去,更不用說進屋去了。她一邊抓著、打著、咬著,一邊總還能找到時間叫喊,喊聲越來越大,有一些話甚至能讓人聽清楚了。先得等事故急救隊來了再說,她早就打過電話了,別人用不著再去打電話,她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該怎麼辦。大家應當去照管各自的店鋪。這兒的事情已經夠糟的了。

  好奇,無非是好奇,這一回又看清楚了,當不幸的事故臨頭時,一個人的朋友究竟哪兒才有。她在大唱哀歌時,必定在窗下的人群中發現了我,因為她在喊我,她把那些男人們推下去以後,把赤裸的胳臂向我伸來。有人——奧斯卡今天還相信,那是鐘錶匠勞布沙德——把我舉了起來,不顧馬策拉特的反對,把我送進窗戶去,剛到結著冰花的窗檻花箱前,馬策拉特也快要抓住我的時候,莉娜·格雷夫已經抱住了我,把我緊貼在她那溫暖的睡衣前。這時她不再叫喊,只是用假聲嗚咽著,在假聲嗚咽的空隙間大口地吸氣。

  方才,格雷夫太太的喊叫驅策鄰人們做出了激動、無禮的動作。這時,她那細細的假聲嗚咽以同樣的效果使擁擠在冰花下的人們變成了無聲而窘迫地聚集著的人群。他們幾乎不敢看她一臉的哭相,他們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好奇和關注都轉移到了有指望到來的急救車上去了。格雷夫太太的嗚咽也使奧斯卡感到不舒服。我設法往下滑一點,使我不至於離她那充滿悲痛的聲音那麼近。

  我鬆開了摟住她脖子的手,半個屁股坐在了窗臺花箱上。奧斯卡感覺到有人在盯著他,因為瑪麗亞正懷抱孩子站在店鋪門洞裡。就這樣,我又放棄了我坐的地方,意識到我的處境的難堪。同時,我只想著瑪麗亞,眾鄰居對於我來說是無所謂的。我從格雷夫太太這個河岸邊撐開去,我覺得它顫動得太厲害,並且使我想到了床。

  莉娜·格雷夫並沒有發現我溜了,或許她再也沒有力氣抱住那小小的身體了。在很長的時間裡,這身體曾經賣力地向她提供了一個替身。莉娜或許也預感到奧斯卡將永遠從她身邊溜走了。她預感到隨著她的大聲喊叫有一種嘈雜的聲音降到了人世,它一方面成為纏綿床側的女人和鼓手之間的高牆和音障,另一方面又推倒了瑪麗亞和我之間存在的高牆。

  我站在格雷夫夫婦的臥室裡。我的鼓斜掛著,不太穩當。奧斯卡熟悉這間房間,他能背出這淡綠色糊牆紙的長度與寬度。盛著上一天的灰色肥皂水的洗澡盆還放在小板凳上。所有的物件都有它的位置,然而我覺得拉壞、坐壞、躺杯和碰壞的家具面目一樣,至少是被修整一新了,仿佛所有這些硬挺挺地用四隻腳或者四條腿靠牆站著的家具需要莉娜·格雷夫的叫喊以及隨後的假聲嗚咽,這才能得到新的、冷得嚇人的光澤。

  通往店堂的門開著。奧斯卡不想走進那間散發著幹土和洋蔥味的屋裡去,卻又身不由己地進去了。日光透過櫥窗擋板的裂縫,用擠滿塵粒的光帶把這間屋子分割成條條塊塊。格雷夫的大部分噪音和音樂機械處在半昏暗中,光線僅僅照亮了某些細部、一口小鐘、膠合板斜撐和擂鼓機的下半部,還使我看到了待在天平上的土豆。同我們店裡完全一樣的、櫃檯後面蓋住地客口的那扇吊門敞開著。這扇厚木板門沒有任何東西支撐著,有可能是格雷夫太太大聲喊叫的時候在匆忙之中拉開的,但她沒有用門上的鉤子扣住櫃檯邊上的環。奧斯卡只須輕輕一碰,這吊門就會倒下,封住地窖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