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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這並不是說,我當時對這位師傅發了一通火。在此後的數年間,我一直在廣告柱上張貼的雜耍團和馬戲團的海報上尋找貝布拉的名字,我曾經兩次見到他的名字同拉古娜夫人的名字並列在一起,然而我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使我能重新見到這兩位朋友。

  我指望著會有一場巧遇,可是巧遇並未發生。如果貝布拉和我在一九四二年秋①而不是在一九四三年就走到一條路上去,那麼,奧斯卡就永遠也成不了莉娜·格雷夫的學生,卻會當上貝布拉師傅的徒弟。就這樣,我日復一日地穿過拉貝斯路,多半是在上午的第一個小時跨進蔬菜店,出於禮貌,總是先在店主格雷夫身邊站上半個鐘頭。這位商人漸漸變成了一個古怪的製作愛好者,我瞧著他製造他那些發出了零聲。嗚嗚聲和吱吱聲的古怪機械,當有顧客進店來的時候,我就捅他一下,因為格雷夫那時候對周圍世界幾乎不加注意。這是怎麼回事呢?是什麼事使得這個以往那麼開朗、總是願意開玩笑的園圃種植者和青年之友變得如此沉默,是什麼事使他變得如此孤僻,成了怪人,成了不大講究儀容的蒼老的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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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根據前文,應是1941年秋。↓

  再也沒有年輕人登他的門了。在這裡長大的人都不認識他。童子軍時代裡他的追隨者被這場戰爭拆散,分送到了各條戰線上。他們寄來了戰地書信,後來只寄戰地明信片了。有一天,格雷夫間接得到消息,他的寵兒霍斯特·道納特、最初是童子軍,後來是青年團旗隊長,末了當上少尉,在頓涅茨河畔陣亡了。

  從那一天起,格雷夫日漸衰老,很少注意他的外表,全身心地沉湎於製造機械。結果,人家在他的蔬菜店裡看到的丁零響的機器和嗚嗚叫的機械竟比土豆和甘藍葉球還要多。普遍的食物匱乏的狀況自然也是一個原因;人家很少向蔬菜店供貨,即使供應也不定期,而格雷夫又不像馬策拉特那樣有門道,跑大市場,拉各種關係,適合於當個能幹的採購者。

  這爿蔬菜店看去真是可憐巴巴的,不過,格雷夫用毫無意義的噪音機械填補了空間,雖說離奇古怪,卻也起了裝飾作用,人家看了本該高興的。從格雷夫這個業餘製作匠越來越混亂的頭腦裡產生出來的製品,我倒挺喜愛的。今天,我一看到我的看護布魯諾用打包繩子編織的產物,我就會回想起格雷夫的那些陳列品。

  今天,布魯諾看到我對他手工編織的玩意兒所表現出來的半是取笑半是認真的興趣,感到滿心歡喜,那時,每當格雷夫發現這一架或那一架音樂裝置喚起了我的樂趣時,他也神思恍惚地感到高興。多年以來,格雷夫從不把我放在眼裡,可那時,當我待了半個鐘頭以後離開他那變成了作坊的店鋪去看望他的妻子莉娜·格雷夫的時候,他卻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我在這位纏綿床側的女人身邊多半要待上兩到兩個半小時,可這些事情有多少可以向諸君講述的呢?奧斯卡一進屋,她就在床上招手:「噢,是你呀,小奧斯卡。再走近點,你想鑽進羽絨被裡來嗎?房間裡可冷啦!格雷夫沒把屋子燒暖。」於是,我鑽到羽絨被下她的身邊,把我的鼓和那兩根正在使用的鼓棒留在床前,只讓那第三根用舊了的纖維狀的鼓棒隨同我一起去拜訪莉娜。別以為我爬上莉娜的床之前已經脫掉了衣服。我穿著羊毛的和天鵝絨的衣褲以及皮鞋上了床,在過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後,儘管這種取暖的活計很費力,我從亂成一團的羽絨被裡鑽出來時仍然穿著這一身衣服,而且幾乎沒有被弄皺。

  我離開了莉娜的床後不久,便去拜訪蔬菜商,身上還帶著他妻子的臭味。這樣若干回以後,格雷夫就立下一條規矩,那是我也非常願意遵守的。當我還待在格雷夫太太的床上,做著我的最後幾項練習的時候,蔬菜商便走進臥室,端來滿滿一盆熱水,放在一張小凳子上,還留下了毛巾和肥皂。他不朝床上看一眼,無言地離開了臥室。

  奧斯卡多半迅速地從為他提供的溫暖的窩裡掙脫出來,走到洗澡盆前,給自己以及那根在床上大顯神通的舊鼓棒來一次徹底的清洗。格雷夫忍受不了他老婆的臭味,即使這臭味是過了一道手才向他迎面撲去的,這一點,我是能夠理解的。就這樣,剛洗完澡的我便受到了這位業餘製作家的歡迎。他為我發動了他的全部機器,讓我聽它們各種各樣的噪音。直到今天我還百思不解,奧斯卡同格雷夫之間儘管姍姍來遲地產生了這種親密的關係,卻始終未能結下友誼。格雷夫照舊使我感到陌生,他雖說喚起了我的關注,卻從未喚起過我對他的同情。

  一九四二年九月,我剛剛既無歌聲也無樂音地度過了我的十八歲生日,在無線電廣播裡,第六軍攻佔了斯大林格勒。此後不久,格雷夫製作了一台擂鼓機。在一個木架兩端,他掛上了兩個盤子,盛滿土豆,重量相等。接著,他從左邊的盤子裡取走了一個土豆,天平的一頭就翹了起來,打開了一個止動裝置,使安裝在木架上的擂鼓機運轉起來:它發出急速敲擊聲、隆隆聲、嘎嘎聲、噠噠聲,鈸打響了,鑼敲響了,這一切聲響合成了一支短暫的、鏗鏘的、悲愴得不和諧的終曲。

  我喜愛這台機器。我一再讓格雷夫啟動它給我做表演。不過,奧斯卡認為這位愛好製作的蔬菜商是靈機一動並為奧斯卡發明和製造了這台機器的。過不多久,我就十分清楚地悟到了我的猜測是錯誤的。格雷夫也許從我那裡得到了啟發,不過,這台機器卻是專為他自己製造的,因為這台機器的終曲也是他的終曲。

  這是十月間一個清潔的早晨,只有在東北風掃除了屋前的垃圾時才能這樣清潔。我按時離開特魯欽斯基大娘的住所,來到街上,正遇上馬策拉特在拉店鋪門前的捲簾式擋板。我站到他的身邊,他正好嘎嘎地拉起了綠漆擋板,先是一團殖民地商品店氣味的雲霧撲鼻而來,這是昨天夜間貯存在店堂裡的;接著,我迎來了馬策拉特的清晨的親吻。在碼麗亞露面之前,我穿過拉貝斯路,朝西邊的石頭路面投下長長的身影,因為我的右邊,在東方,在馬克斯·哈爾貝廣場上空,太陽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高高拽起,它所採用的手段,正是閔希豪森男爵①揪住自己的辮子把自己從沼澤地裡拔起來時所使用的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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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國民間童話《閔希豪森男爵歷險記》(1786)中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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