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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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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關心的是他的健康,長統襪子他得穿到復活節。」這個日期她講得毫不含糊。我只好退讓一步:「那麼你得給他買條滑雪褲,羊毛長統襪子確實很難看。你回想一下你在他那個年紀的時候。在拉貝斯路我們的院子裡。小矮個兒總是穿長統襪子一直穿到復活節,你回想一下,當年他們是怎麼對待他的?努希·艾克,他死在克裡特島,阿克塞爾·米施克,戰爭快結束時死在荷蘭,還有哈裡·施拉格爾,他們這幾個當年是怎麼對待小矮個兒的?他們用柏油塗在羊毛長統襪上,結果襪子同皮膚粘在一起,小矮個兒被送進了醫院。」 「這是蘇西·卡特的過錯,不關長統襪子的事!」瑪麗亞大聲說道,她發火了。雖說蘇西·卡特在戰爭一開始就當了女通訊兵,後來在巴伐利亞同人結了婚,可是,瑪麗亞對比她大幾歲的蘇西始終懷著宿怨。這種事只有女人才幹得出來,她們能把少年時結下的怨恨一直記到當老祖母的時候。然而,我提到小矮個兒那雙被人塗了柏油的羊毛襪,多少起了點作用。瑪麗亞答應給小庫爾特買一條滑雪褲。我們的談話可以轉題了,關於我們的小庫爾特還有些好消息。在最近一次家長會上,校長克內曼表揚了他。「你瞧,他是全班第二名。他還在店裡幫我的忙。他可是幫了大忙啦。」 我點點頭表示贊許,接著還聽她講了講最近為美味食品店購置的東西。我鼓勵瑪麗亞在上卡塞爾再開一爿分店。我說,現在時機有利,市面將繼續保持繁榮(這是我剛從收音機裡聽來的)。隨後,我認為時機已到,便按鈴叫布魯諾。他走進病房,遞給我一個白紙袋汽水粉。 奧斯卡的計劃是經過周密考慮的。我沒有作任何解釋,就請瑪麗亞把左手伸給我。她先想伸右手,又改伸左手,一邊搖頭一邊笑,把左手背伸到我面前,也許是指望我會吻她的手背。但我把她的手翻轉過來,將紙袋裡的粉末倒在她手心上的月亮山和金星山之間,這時,她才露出了驚異的神色。不過她還是允許我這麼做了,只是當奧斯卡探過身子去,讓滿口的唾沫流到這座汽水粉的山頭上去時,她害怕了。 「別胡鬧,奧斯卡!」她惱火了,一躍而起,退後幾步,驚愕地瞧著這正在發酵的、起綠色泡沫的粉末。瑪麗亞的臉從額頭開始漸次漲得通紅。我正以為有希望的時候,她邁出三大步走到洗臉池旁,用水,討厭的水,先是涼的、隨後是溫和的水,沖掉了我們的汽水粉,用我的肥皂洗乾淨她的手。 「你有時真叫人沒法容忍,奧斯卡。明斯特貝格先生會對我們產生什麼想法?」她為了替我請求寬恕,眼睛望著布魯諾,他在我做實驗的時候一直站在我的床腳旁。我為了使瑪麗亞不再感到害羞,便把護理員打發走。房門剛鎖上,我就再次請瑪麗亞到床前來:「你記不得了嗎?你回憶一下吧!汽水粉!一小包三芬尼!回憶一下:車葉草味的,草莓味的,發酵,起泡沫,多美啊!還有感情,瑪麗亞,感情!」 瑪麗亞記不得了。她傻乎乎地害怕起我來,身子有點發抖,藏起她的左手,緊張地另找話題,又向我談起小庫爾特在學校裡的成績、斯大林的死、馬策拉特美味食品店新添置的冰箱以及在上卡塞爾開分店的打算。我卻矢忠於汽水粉,只談汽水粉。她站起身來,汽水粉,我懇求著。她匆匆告別,戴上帽子,又不知該走還是該留,便打開了收音機。我放開嗓門,壓過收音機的嘈雜聲喊道:「汽水粉,瑪麗亞,回想一下吧!」 這時,她站在門口,哭泣,搖頭,留下我一個人和這台嘎嘎響吱吱響的手提式收音機。她小心翼翼地關上門,仿佛離開一個垂死的人似的。 這麼說,瑪麗亞已經記不起汽水粉來了。可是,只要我還在呼吸,還在擊鼓,對於我來說,汽水粉就不會停止發酵泛沫;因為正是我的唾液在一九四○年晚夏使車葉草和草莓獲得了生命,喚醒了感情,派我的肉身去尋找,把我訓練成香菇、羊肚菌以及其他我叫不出名字但仍可享用的蘑菇的收集者。它使我成為父親,是的,父親,非常年輕的父親,收集和生育;因為到了十一月初已不存在任何疑問了,瑪麗亞懷孕了,瑪麗亞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我,奧斯卡,就是父親。 我今天還相信這一點,因為瑪麗亞同馬策拉特的那件事是後來晚得多的時候才發生的。那是我在瑪麗亞那背上滿是傷疤的哥哥赫伯特的床上,面對著她的二哥、那位上士寄來的軍用明信片,然後在熄了燈的房間裡,在防空遮光紙和四壁之間,使熟睡的瑪麗亞懷了孕以後兩個星期,不,十天之後才發生的。那時,我在我家的沙發榻上撞見了瑪麗亞。她沒有睡著,而是張大了嘴忙著吸氣;她躺著,在馬策拉特下面,上面是馬策拉特。 奧斯卡從屋頂室來,他在那裡思考了一陣,下樓,脖子上掛著鼓,從門道裡走進起居室。那兩個人沒有發現我。他們兩個的頭都沖著瓷磚面火爐。他們兩個沒有規規矩矩地脫掉衣服。馬策拉特的內褲掛在他的膝窩上。他的長褲堆在地毯上。瑪麗亞的裙子和襯裙一直撩到胸罩以上、胳肢窩以下。內褲纏在她的右腳上,右腿可憎地扭曲著,懸在沙發榻外。左腿彎曲,擱在靠背墊上,好像不感興趣似的。在這兩條腿之間的是馬策拉特。他用右手把她的頭扭向一邊,另一隻手在做手腳。瑪麗亞從馬策拉特叉開的手指間把呆滯的目光投向一側的地毯,仿佛跟蹤著地毯上的圖案一直望到桌子底下。 他咬住一隻絲絨套墊子,只是當他們兩個說話時,他才鬆開牙齒不再咬那絲絨。他們時而說話,卻沒有中斷。只是當時鐘敲響三刻鐘時,他們才停頓,直到時鐘敲罷,他又像敲鐘前那樣繼續下去,並說:「現在是三刻。」接著他問她這樣行不行。她連聲說行,還要他留點神。他答應她,一定小心。她吩咐他,不,她懇求他這次得特別注意。接著他問她,是不是馬上到時候了。她說,馬上就到了。這時,她懸在沙發榻外邊的那只腳抽搐了一下。她一腳踢了個空,內褲仍掛在上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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