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七七


  可是,瑪麗亞似乎並未察覺我的膚色的變化。難道她以為是毛巾和刷子把我搓熱了?難道她心裡說,這是保健術使奧斯卡周身血液流通的結果?難道瑪麗亞既羞怯又非常老練地看透了為什麼我的臉上每天泛起晚霞,卻仍然視而不見?

  我至今還動輒就漲紅了臉,往往延續五分鐘或更長的時間,而且無法掩飾。我的外祖父,縱火犯科爾雅切克,一聽到火柴這個詞兒,臉就漲得像火紅的公雞一般。我呢?同他一樣,一聽到有人,哪怕是素不相識的人,在我的近旁講到每天晚上用毛巾和刷子給澡盆裡的小孩子洗澡,我的血管裡就充滿了血。奧斯卡站在那兒,活像一個紅種印第安人。周圍的人都譏笑我,說我古怪,說我中了邪,因為對於我周圍的人來說,給小孩子抹肥皂、搓洗,用毛巾擦他最最見不得人的地方,本來就是件很平常的事。

  可是瑪麗亞,這個自然之子,竟能在我眼前做出種種極其放肆的事情而毫無愧色。譬如說,每當她動手擦洗起居室和臥室的地板以前,就從腿上脫下那雙長統襪,因為那是馬策拉特送給她的,她很珍惜。有一個星期六晚上,商店關門後,馬策拉特有事去支部辦公室,只剩下我和瑪麗亞兩人。她脫下裙子和短上衣,只穿著單薄而乾淨的襯裙,靠著起居室的桌子站在我身旁,用汽油擦掉裙子和人造絲短上衣上的污漬。

  瑪麗亞一脫下短上衣,汽油味剛一消散,就能從她身上聞到一股宜人並且是質樸誘人的香草味,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她用香草的根擦過自己的身子不成?難道有散發出香草味的廉價香水出售?要麼這種香味是她特有的,一如卡特太太總有一股子氨水味,又如我的外祖母科爾雅切克的四條裙子底下總有一股子淡淡的臭黃油味?奧斯卡對樣樣事情都愛窮根究底,這種香草味究竟從哪裡來的,他也要弄個水落石出。瑪麗亞不曾用香草根擦過自己的身子。

  瑪麗亞身上就有這麼一股味兒。是啊,直到今天我還深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天生有這麼一股香味,因為有一個星期天,我們吃完奶油菜花、土豆泥和煎小牛肉之後,餐桌上一盤香草布丁在那裡晃蕩(那是由於我用靴子踢了一下桌子腿),可是瑪麗亞只吃那麼一點,而且很勉強,她就愛吃果汁麥粥,奧斯卡則相反,他直到今天還深深地愛著所有的布丁裡這最普通、也許是最乏味的一種。

  一九四○年七月,特別新聞廣播報道了法國戰役勢如破竹的勝利進展之後不久,波羅的海海濱的游泳季節開始了。正當瑪麗亞的哥哥弗裡茨中士從巴黎寄來了第一批風景畫明信片的時候,馬策拉特和瑪麗亞決定讓奧斯卡到海濱去,因為那兒的空氣有益於他的健康。馬策拉特說,在午休時間——商店從一點到三點停止營業——由瑪麗亞陪我去布勒森海灘,如果她在那裡一直待到四點鐘,那也沒有關係,他很願意偶爾站站櫃臺,在顧客前露露面。

  他替奧斯卡買了一條繡有鐵錨圖案的藍色游泳褲。瑪麗亞已經有了一條紅邊綠色的游泳衣,是她姐姐古絲特送的堅信禮禮物。游泳包是我媽媽那時候用的,裡面塞了一件白色軟毛絨浴衣,這也是我媽媽的遺物,此外還有一個小桶、一柄小鏟和若干用沙做糕餅的玩具模子,純屬多餘。瑪麗亞挎著包。我自己帶著鼓。

  電車要經過薩斯佩公墓,奧斯卡對此感到害怕。他能不擔心一見到這個如此寂靜卻又如此意味深長的地方,會敗壞他對游泳本來就不太高的興頭嗎?奧斯卡暗自問道,當坑害了揚·布朗斯基的人身穿單薄的夏裝,乘著電車丁丁當當從他的墳墓邊上駛過的時候,他的幽靈會採取什麼態度呢?

  九路電車停了下來。售票員喊道:薩斯佩到了。我的目光從瑪麗亞身旁掠過,死盯著布勒森方向,另一輛電車正從那裡對開過來,慢慢地由小而大。決不能讓目光往一側溜去!那裡有什麼東西可看的!可憐巴巴的海灘矮松,雕有花體字的生銹的柵欄門,東歪西倒的墓碑,只有薊草和不結實的野燕麥喜歡讀碑上的銘文。還不如從打開的車窗裡抬頭望望天空呢;它們在那兒轟鳴,肥胖的容克52型,似乎只有三個發動機的飛機或者肥壯的蒼蠅才能在這萬里無雲的七月的天空中轟鳴。

  我們又丁丁當當地開走了,對面開來的電車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拖車剛過去,我扭轉腦袋,整個頹記的墓場正好全收眼底,包括那一段北牆,上面那片醒目的白色的地方雖說是在陰影裡,卻仍使我感到十分難堪……

  終於離開了那個地方,我們快到布勒森了,我的目光又回到了瑪麗亞身上。她穿一件薄花布連衣裙。皮膚微微發亮的圓脖子,高高的鎖骨上掛著一串紅色木雕櫻桃項鍊,個個一樣大小,像是熟透了快爆裂似的。是我想像出來的呢,還是當真聞到的呢?瑪麗亞帶著香草味去波羅的海海濱。我微微彎過身子,深深地吸那芳香,暫時忘掉了正在腐爛的揚·布朗斯基。在保衛戰士的肉尚未從骨頭上爛掉之前,波蘭郵局的保衛戰已經成為歷史。倖存者奧斯卡滿鼻孔的氣味,完全不同于他的一度是那麼時髦、如今則在腐爛的假想的父親可能散發出來的氣味。

  到了布勒森,瑪麗亞買了一磅櫻桃,攙著我的手(她知道我只允許她這樣做),領我穿過矮松林向浴場走去。儘管我已經快滿十六歲了(浴場管理人是看不出來的),卻還是讓我進了女更衣室。黑板上寫著——水溫:十八度;氣溫:二十六度;風向:東風;天氣形勢預報:晴。黑板旁邊,是救生協會的佈告,寫的是急救方法,配有幾幅笨拙的舊式畫。被淹的人都穿著條紋游泳衣,救生員都留著小鬍子,頭戴草帽,在變化莫測的危險的海水裡游泳。

  光腳的浴場姑娘走在前面。她像一個懺悔者似的身上系著一根繩子,繩的一端是一個可以打開所有的小間的大鑰匙。步橋。步橋上的扶手。沿著所有的小間是一長條椰子纖維墊子。給我們的小間是五十三號。小間的木板是熱的、幹的,顏色是自然的白裡帶藍,我真想把它叫做瞎子眼睛的顏色。小間窗戶旁有一面鏡子,但嚴格說來已經不成其為鏡子了。

  首先得奧斯卡脫衣裳。我臉朝著牆脫下衣裳,無可奈何地讓瑪麗亞給幫忙。接著,她講究實際地使勁一把轉過我的身子,把新的游泳褲遞給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讓我穿上這條緊身羊毛褲。我剛系上背帶的扣子,她就把我抱到小間背牆前的木板凳上,把鼓和鼓棒擱在我的大腿上,自己用迅速而有力的動作脫掉衣裳。

  我先敲了幾下鼓,數著地板上的節孔。接著,我停止了數數和敲鼓。瑪麗亞滑稽地噘起嘴唇吹起口哨來了,真弄得我莫名其妙。她吹兩聲高音,脫掉鞋子,吹兩聲低音,脫掉短襪子。她像送啤酒的馬車夫似的吹著口哨,脫掉了花布連衣裙,她吹著口哨把襯裙掛在連衣裙上,摘下胸罩。她一直使勁吹著,但吹不出一個曲調來,同時,把短褲——原來是條運動褲——拉到膝上,退到腳上,把腳從擰成麻花的褲腿裡退出來,用左腳把它踢到了角落裡。

  瑪麗亞毛茸茸的三角形使奧斯卡吃了一驚。雖說他從自己可憐的媽媽那兒知道,女人的下身不是光禿禿的,但是;他覺得瑪麗亞不是那種意義上的女人,不是馬策拉特或揚·布朗斯基眼裡的他的媽媽那種意義上的女人。

  頓時,我認識了她的本來面目。我生氣、羞慚、憤怒、失望,我的灑水壺在游泳褲裡半是滑稽可笑、半是疼痛地開始變硬,由於有了這根在我身上新長出來的棍兒,我忘掉了鼓和那兩根棒。

  奧斯卡一躍而起,向瑪麗亞撲去。她的毛髮截住了他。他把臉湊上去。毛髮長到了他的唇間。瑪麗亞哈哈大笑,想把他拉開。但是,我越來越多地咬住毛髮,追尋著香草味的發源地。瑪麗亞一直還在笑。她甚至讓我待在她的香草叢中,看來這樣使她很開心,因為她一直不停地在笑。我腳下一滑摔倒了,我這一滑把她弄痛了(因為我不鬆開毛髮或是毛髮不鬆開我),香草使我流出了眼淚,我聞到了蘑菇或其他辛辣的味道。這時沒有香草味了,只有瑪麗亞用香草味掩蓋住的泥土味,這種泥土味要把正在腐爛的揚·布朗斯基釘在我的額頭上,並永遠用這種腐爛的氣味來毒害我,到了這時,我才鬆開。

  奧斯卡滑倒在小間裡白裡帶藍的木板地上,哭個不停。瑪麗亞卻又笑了。她把他扶起來,抱在懷裡,撫摩他,讓他貼著她身上唯一掛著的木雕櫻桃項鍊。

  她從我的嘴唇間取下她的毛髮,連連搖頭,驚訝地說:「你這個小淘氣!你瞎鬧,又不懂是什麼,就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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