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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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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亞還沒有到我家店鋪來幫忙以前,每當見到我怨氣沖天,肚皮前面掛著那一堆廢鐵,跺著腳走進樓梯間,在那一百多級的樓梯上走上走下時,她曾多次給過我一個舊洗衣盆,讓我把它當做鼓的代用品。但是,奧斯卡不要代用品。他硬是拒絕把洗衣盆翻過底來當鼓敲。瑪麗亞剛在我家店鋪裡站穩腳跟,就不顧馬策拉特的意願來滿足我的要求。不過,奧斯卡死活也不肯讓她挽著手走進玩具店去。店裡琳琅滿目的陳列品肯定會使我痛苦地聯想起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被砸爛的店鋪。 瑪麗亞溫柔而順從,她讓我站在玩具店外面等候,或者自己一個人去採購,根據需要,每四到五星期給我一面新的鼓;到了戰爭的最後幾年,甚至連鐵皮鼓也成了稀有物資,由國家統購統銷,瑪麗亞不得不同商人進行櫃檯下面的交易,用白糖或十六分之一磅的真咖啡換取我的鐵皮鼓。她幹這種事情的時候從不歎息、搖頭,也不抬起眼睛朝天看,而是全神貫注,嚴肅認真,懷著那種理所當然的心理,一如她在給我穿洗乾淨、縫補好的褲子、襪子、罩衫時那樣毫不拘束。在此後的歲月中,儘管瑪麗亞和我的關係不斷發生變化,甚至今天還沒有定論,但是,她把鼓遞給我時的方式卻始終不變,縱使今天兒童鐵皮鼓的價格要比一九四○年時高得多。 今天,瑪麗亞是一份時裝雜誌的長期訂戶。每逢探望日她來看我時,穿戴回回變樣,而且越來越時髦。當年又怎樣呢? 當年的瑪麗亞美嗎?她有一張剛洗乾淨的圓臉,睫毛短而密、有點鼓得太厲害的灰眼睛裡射出了冷淡的但並非冷冰冰的目光,濃黑的眉毛在鼻根處連在了一起。顴骨輪廓分明(在嚴寒之中,顴骨上的皮膚呈淡藍色,緊繃著,痛苦地跳動著),構成了她的扁平的臉,並使之具有一種平衡感,她的小鼻子——不是不美,更不是滑稽可笑,而是很端正、很纖巧的小鼻子——也無損于這種平衡。她的額頭圓而低矮,鼻根上雙眉連結處有幾道豎的皺紋,那是年紀輕輕就用心思太多而留下的。她的微鬈的棕色頭髮——至今保存著那種溫樹幹的光澤——從兩鬢開始繃緊在小圓腦袋上——同特魯欽斯基大娘一樣,她幾乎沒有後腦勺。 瑪麗亞穿上白罩衫到我家店鋪裡來站櫃臺的時候,還梳著辮子,吊在她那兩隻一下子就會變得通紅的、硬挺挺的耳朵後面,可惜耳垂不是懸著的,而是直接長入了下顎上方的肉裡,雖說沒有什麼難看的皺紋,但也是十足的退化現象,使人可以由此推斷出她的天性來。後來,馬策拉特不斷地勸說這個姑娘用頭髮遮掩住她的耳朵。今天,瑪麗亞在她那時興的蓬亂的短頭髮下面只露出她的耳垂,並用一副大耳飾——這反映了她的欣賞趣味不高——來掩蓋她的美中不足。 一如瑪麗亞那個一把就能捏住的小腦袋卻有豐滿的面頰、高高的顴骨以及不顯眼的小鼻子兩側的一對大眼睛那樣,她的矮小的軀體卻有過寬的肩膀、從腋窩下就開始隆起的胸脯、大骨盆和豐滿的臀部,而支撐這臀部的則是兩條太細的腿,雖然細到兩腿間有一道縫隙,但勁道還是挺大的。 也許當年的瑪麗亞稍微有點膝蓋內翻的毛病。此外,她的身體已經發育成熟、比例定型了,相形之下,她那雙始終是紅紅的小手在我的眼裡卻還像小孩的手似的,手指頭則像是香腸。直到今天,她也不能完全否認自己的手像小孩子的。可是,她的腳——先穿著笨重的徒步旅行鞋,稍後穿起了我可憐的媽媽的高跟鞋,製作精緻但式樣已舊,而且不合瑪麗亞的腳。儘管她穿著別人穿過而尺寸又不合的鞋,她的腳還是漸漸地失去了孩子的紅膚色和滑稽可笑的模樣,並且適應了西德出品的甚至是意大利出品的時髦皮鞋的款式。 瑪麗亞話不多,但卻喜歡唱歌,既愛在洗餐具時唱,也愛在她把白糖分別裝到盛一磅和半磅的藍色紙口袋裡時唱。在店鋪關上後,在馬策拉特結帳時,甚至在星期天,一俟她得到半個鐘點的休息,瑪麗亞便吹起口琴來。這把口琴是她哥哥弗裡茨被征人伍、派到大博施波爾去時留贈給她的。 瑪麗亞吹的口琴曲幾乎什麼都有。譬如漫遊歌曲,那是她在德國少女同盟的晚會上學來的,又如輕歌劇裡的曲調和流行歌曲,有的是她從收音機裡聽來的,有的是她哥哥弗裡茨在一九四○年的復活節出差到但澤的那幾天內,在家裡哼唱時被她聽會的。奧斯卡還記得,瑪麗亞曾用舌尖拍打口琴,奏出《雨點》一曲,還吹奏過《狂風教過我一支歌》,但並沒有模仿察拉·萊安德爾①的唱法。可是在店裡上班的時候,瑪麗亞從不掏出她的霍納牌口琴來。甚至在沒有顧客登門的情況下,她也不賣弄她的音樂,而是坐在那裡,用稚氣的圓體字寫價格牌和商品單。 -------- ↑①察拉·萊安德爾,瑞典女電影明星。↓ 還有一點同樣不可忽略,真正主管我家店鋪的是瑪麗亞。我可憐的媽媽死後,由於競爭不過人家,一部分顧客不再登門。如今,瑪麗亞又把他們爭取回來,使他們成為固定的主顧。儘管如此,她對馬策拉特則是畢恭畢敬,甚至到了低聲下氣的地步,但又從來不讓一向自以為了不起的馬策拉特感到尷尬。 每當蔬菜商格雷夫和格蕾欣·舍夫勒挖苦他的時候,他總是振振有詞地說:「這個女孩子畢竟是我雇來的,是我教會她做生意的。」這個人的思路就是這麼簡單,他只有在幹自己心愛的行當時,也就是在烹調的時候,才變得敏感機巧,有辨別能力,因而值得人家贊許。因為奧斯卡不得不替他說句公道話,他的卡塞爾排骨加酸菜、芥未調味汁豬腰、維也納煎肉排以及他最拿手的奶油鯉魚加白蘿蔔,確實是色香味俱全。他在店鋪裡對瑪麗亞的指點實在有限,因為第一,這個姑娘天生就有做小本生意的本領,再則,馬策拉特對櫃檯上做交易的手腕幾乎一竅不通,他只適合於在大市場上搞採購,可是,在煨、燉、蒸、煎、炸等烹調方面,他倒是能教給瑪麗亞幾手。瑪麗亞雖說在席德利茨一個職員家裡當過兩年女傭人,可是,當她剛到我家時,連水都燒不開。 過不多久,馬策拉特的生活日程同我可憐的媽媽在世時也就差不多少了:廚房是他的天下,星期日烘烤的食物質量一次比一次強,他可以心滿意足地一連數小時地洗餐具,順便到大市場的公司和經濟局去採買和訂貨(這在戰時一年比一年更困難)以及結帳,耍一些狡詐手腕同稅務局通信,每兩個星期佈置一回櫥窗,證明他在這方面頗有想像力,格調不低,一點也不笨手笨腳。他還認真負責地處理他那些瑣細的黨務,總而言之,他顯得非常忙碌,因為有瑪麗亞堅守櫃檯。 您可能會發問:花這麼多筆墨來交待,這樣不厭其煩地一一描述一個年輕姑娘的骨盆、眉毛、耳垂、手腳,究竟用意何在?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我同您一樣反對這樣去描寫一個人。可是,奧斯卡深信他已經成功地歪曲了瑪麗亞的形象,如果不是一勞永逸地加以歪曲的話。因此,我要再添上一句話,但願能以此說明原委:如果撇開所有不知姓名的護士不談,瑪麗亞是奧斯卡的頭一個情人。 我是怎麼意識到這一點的呢?有一天,我傾聽著自己的鼓聲(我是很少這樣做的),不禁發現,奧斯卡用新的鼓點,急切然而謹慎地把他的激情傳遞給了鐵皮鼓。瑪麗亞專心地傾聽這鼓聲。然而,當她把口琴放到嘴邊,額上蹙起許多道討厭的皺紋,並認為非要給我伴奏不可時,我並不特別喜歡。可是,當她織補長統襪或者把白糖分裝到紙口袋裡時,她常常垂下雙手,臉上的神色非常鎮靜,嚴肅地注視著我和我的鼓棒,在她重新拿起襪子織補以前,睡眼惺忪地用手輕輕撫摩一下我那剪得很短的頭髮。 奧斯卡本來是受不了這種表示溫柔的動作的,但卻聽任瑪麗亞用手撫摩,而且著了迷,竟至於往往一連數小時之久有意識地在鐵皮鼓上敲出引誘瑪麗亞撫摩的節奏來,直到她的手最後聽從了並使奧斯卡得到滿足為止。 過了一段時間,每天晚上由瑪麗亞領我上床。她給我脫衣服,替我洗澡,幫我穿睡衣,要我在睡覺以前再去清一清膀胱。雖然她是信新教的,但卻同我一起禱告,念一遍「我們的天父」,三遍「祝福你馬利亞」,有時也念「耶穌我為你生,耶穌我為你死」。末了,她臉上裝出一副友善但又困倦的樣子,替我蓋上被子。 雖然關燈以前的最後幾分鐘是這樣的美好(我慢慢地把「我們的天父」和「耶穌我為你生」換成了「海上的星,我向你致意」和「愛戀馬利亞」來隱喻柔情),但是天天晚上這樣準備上床安眠則使我感到難受,差點兒斷送了我的自製能力,並使時刻注意隱藏真面目的我像抱著幻想的少女和受折磨的小夥子那樣羞怯得滿臉通紅,洩露出內心的秘密。奧斯卡坦率地承認,每當瑪麗亞用雙手給我脫衣服,把我抱進鋅制的澡盆,用毛巾、刷子和肥皂擦洗鼓手皮膚上一天的塵土時,每當我意識到,我,一個將近十六歲的小夥子,赤條條地站在一個快滿十七歲的姑娘面前時,我就滿臉通紅,經久不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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