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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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糟糕的是,揚手裡捏著四張王牌,穩打一盤無主一百二十點,若打贏還能加四十八點,但是這一盤卻沒能打完。 揚先出梅花順子。這時,他叫我阿格內斯,把科比埃拉當做他的情敵馬策拉特。隨後,他虛晃一槍,出了一張方塊J——我寧肯被他誤認作我可憐的媽媽,也不願被他當做馬策拉特——接著打出紅心J——我無論如何也不願被人誤認做馬策拉特——揚不耐煩地等著,直到那個馬策拉特(他實際上是殘廢的看房人,名叫科比埃拉)墊了牌;他過了良久才墊出這張牌,可是,在揚把紅心A啪的一聲甩到地板上後,他不能也不想理解,他永遠也不會理解,因為他僅僅是有一雙藍眼睛的孩子,身上散發著科隆香水味,永遠什麼也不理解,因此他也不懂得,為什麼突然間科比埃拉讓手裡的牌全都掉了下來,翻倒了籃子、籃子裡的信和信上躺著的死人。 先滾下來的是那個死人,繼而是那一籃子信件,末了傾倒的是空空如也的籃子。信件似潮水般地向我們湧來,仿佛我們是收信人,仿佛現在我們應該把施卡特牌挪到一邊而去讀使徒書或者收集郵票。但是,揚既不願讀使徒書,也不想收集郵票——他從小集郵,收藏過多——現在他只想打牌,打成他的無主。揚要贏牌,要獲勝。於是他扶起科比埃拉,讓籃子輪子著地,但聽憑另外那個死人躺在地上,也不把信件揀回去加重籃子的力量(儘管這點分量是不夠的)。他只是一味地驚訝,看著科比埃拉。科比埃拉掛在分量很輕、搖搖晃晃的籃子上,顯出一副心不定、坐不住的樣子,又慢慢地倒下來。揚終於沖著他嚷起來:「阿爾弗雷德,我求求你,打下去,別搗亂,你聽見嗎?就這一盤了,打完我們就回家,你可聽我說呀!」 奧斯卡疲乏地站起身來,四肢和腦袋越來越痛。他咬牙忍著,把他那只堅強的、鼓手的小手搭在揚·布朗斯基的肩上,強使自己說出了下面的話,聲音雖小,卻能打動人心:「讓他去吧,爸爸。他死了,不會再玩牌了。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來玩六十六點吧!」 我剛叫了他一聲爸爸,揚便鬆開了看房人靈魂已經出竅的軀殼,用他藍藍的、像洪水氾濫似的眼睛盯著我,大聲哭喊著:「不不不不不……」我撫摩他,但他照舊「不不不」地哭。我意味深長地親吻他,他卻一心只想著沒有打完的無主。 「我本來會贏的,阿格內斯。我肯定會打贏這一盤回家的。」他把我當成了我可憐的媽媽,並這樣訴說著,而我——他的兒子——乾脆扮起了這個角色,表示同意他的話,指天誓日地說,他本來會贏的,他實際上也已經贏了,他只消堅信這一點,只消聽他的阿格內斯的話。但是,揚既不信我,也不信我的媽媽。 他先是大聲哭訴,隨後小聲地不成調地哼哼起來,從科比埃拉冰山似的軀體下面把施卡特牌掏出來,隨後又在自己的兩腿間尋找,使一些信件像雪崩似的滾落。他一刻不停,直到找齊了三十二張牌為止。他擦掉牌上黏糊糊的血漿,那是從科比埃拉褲子裡滲出來的。他一張張擦乾淨後,便開始洗牌,還想發牌,他的頭腦——腦門形狀很好,一點也不低,只是額頭皮膚太滑,不太容易滲透罷了——他的頭腦終於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不再有第三個人同他一起玩施卡特了。 信件存放室裡變得非常之靜。外面也靜了足足一分鐘,來為這最後一位施卡特牌友和「第三個人」默哀。門輕輕地打開了。覺察到這動靜的又是奧斯卡。他抬頭望去,期待著出現超凡的現象,但他見到的是維克托·韋盧恩的臉,沒了眼鏡,瞎乎乎地眯縫著眼。「我眼鏡丟了,揚。你還在嗎?我們逃吧!法國人不來了,或者來得太晚了。跟我一起走,揚。領著我,我把眼鏡丟了!」 可憐的維克托也許以為走錯了房間,因為沒人回答他,沒人給他眼鏡,揚也沒有向他伸過手去準備領著他逃跑。於是他縮回了沒了眼鏡的臉,關上門,我還聽見維克托的腳步聲,他在眼前的一片迷霧裡摸索著逃走了。 天曉得揚的小腦袋裡又轉著什麼可笑的念頭。他淚流滿面,但卻笑了起來,先是小聲,接著變成大聲,笑得非常開心,戲弄著他的粉紅色的、尖尖的舌頭,把施卡特牌拋到空中,複又抓住。室內只有無聲的人和無聲的信,因此氣氛就像一個無風而寂靜的星期天。末了,揚開始屏住呼吸,用精細的動作搭一座極易損壞的紙牌房屋①。他用黑桃七和梅花Q當牆,上面架一張方塊K,搭成底層。又用紅心九和黑桃A當牆,上架梅花八,搭成又一間底層。 他用十和J當牆,Q和A當頂,在兩間底層上架起第二層,各個小間互相支撐。他繼而決心在第二層上加一個第三層。他的手像畫符咒似的,與另一種宗教儀式相仿,我可憐的媽媽必定是很熟悉的。當揚把紅心Q和紅心K靠在一起時,這座建築物並沒有倒塌;不,它是通風的,在那間躺滿不再呼吸的死人和坐著兩個屏住呼吸的活人的信件存放室裡,這座建築物也在輕微地呼吸,讓我們交叉兩手坐著觀賞,讓懷疑著的奧斯卡——他是熟悉搭紙牌房屋的規則的——忘卻了從信件存放室的門縫裡透進來的嗆人的濃煙和焦臭味,並使人覺得信件存放室和裡面的紙牌房屋同地獄相鄰,只隔著一道牆、一扇門。 -------- ↑①用紙牌搭房屋,也是一種兒童遊戲,又比喻不牢靠的計劃,或空中樓閣。↓ 他們不再正面進攻,而是使用了噴火器,非把最後的幾個守衛者熏出來不可。他們把米尚博士逼得走投無路,只好摘下鋼盔,抓起一塊床單布,覺得還不夠,又抽出他的騎士小手絹,兩隻手各執一塊,使勁搖晃,表示波蘭郵局投降了。他們,三十個半瞎的、被燒傷的男人,舉起手,抱住後頸,離開郵局大樓,從左旁門出來,站到院於圍牆前,等候慢慢走近的民軍。後來據說,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即當守衛者站在院子裡,而進攻者正在半路上還沒到達的時候,有三四個人逃跑了。 他們從郵局的車庫穿過相鄰的警察分局的車庫,溜進雷姆河畔居民已被疏散而又無軍隊據守的房子裡。他們在那兒找到了衣服,甚至找到了黨徽,洗了澡,打扮整齊出了門,一個個地溜掉了。據說,其中有一個,到了舊城溝的一家眼鏡店裡,買了一副眼鏡,因為他原來那副在郵局的戰鬥中丟失了。這當然就是維克托·韋盧恩。他戴上新配的眼鏡,還在木材市場喝了一杯啤酒,後來又喝了一杯,因為他被噴火器燒得唇焦口渴。他的新眼鏡雖說不如舊的那副,但畢竟撥開了一點他眼前的迷霧。他逃跑了,直到今天,他還在逃跑,因為他的追蹤者緊追不放。 其餘的人——我指的是沒有下決心逃跑的三十個人——站到對著旁門的牆下時,揚正好把紅心Q和紅心K靠在一起,隨後樂滋滋地縮回了他的手。 我還說些什麼呢?他們找到了我們。他們拽開了門,喊著:「出來!」氣流灌入,風吹進來,刮倒了紙牌房屋。對於這樣的建築術,他們是一竅不通的。他們只相信水泥。他們只造永久性的建築物。郵局秘書布朗斯基受了冒犯,怒容滿面,但他們不屑一顧。他們把他拽出去的時候,並沒有看見揚再次伸手從牌堆裡拿了點什麼。他們也沒有看見我,奧斯卡,把自己新獲得的鼓上的蠟燭頭掃到地上,帶走了鼓;蠟燭頭已經沒有什麼用了,因為他們用許許多多的手電照著我們;可是,他們沒有注意到,手電的光照得我們睜不開眼睛,也找不到房門。 他們在手電的光背後端著衝鋒槍,只顧喊著:「出來!」揚和我已經站在過道裡時,他們還一味地叫喊:「出來!」他們在叫科比埃拉,叫華沙來的康拉德,叫波貝克,叫生前在電報接收室工作的維施涅夫斯基。這些人竟然不聽命令,這使他們害怕了。他們厲聲吼著:「出來!」我忍不住放聲大笑,民軍這才明白,他們在我和揚面前出了洋相,於是停止了吼叫,並說道:「原來如此!」民軍把我和揚帶到郵局院子裡,同那三十個人站在一起。他們都舉起胳臂,手抱著後脖子,口渴難忍,被攝進了新聞紀錄片。 民軍剛把我們從旁門裡押出來,新聞片的拍攝者就轉動固定在一輛小轎車上的攝影機,把我們拍進那部很短的影片裡。後來,這部短片在所有的電影院裡放映過。 他們把我從站在牆下的那批人里拉出來。此時,奧斯卡想起自己是個侏儒,想起三歲孩子對任何事情都無需負責,又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和四肢疼痛難當,並讓自己抱著鼓跌倒在地上掙扎。這次發作,半是真的,半是裝假,並且始終緊緊抱住了我的鼓。他們把我抬起來,塞進一輛党衛軍民軍部隊的汽車裡,準備把我送到市立醫院去。汽車開時,奧斯卡見到揚,可憐的揚癡呆而幸福地獨自在傻笑,舉起的手裡捏著幾張牌,左手捏著一張牌——我相信,那是紅心Q——朝著乘車離去的兒子奧斯卡揮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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