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六一


  奧斯卡孤立無援,被人背叛,被人出賣。在這最緊要的關頭,如果沒有鼓的話,他該如何保持自己三歲時的面孔經久不變呢?多年以來,他一直在做各種騙人的假像,譬如說,有時夜裡尿床,每天晚上像孩子一樣咿咿呀呀地做晚禱,害怕聖誕老人(他其實名叫格雷夫),不厭其煩地提出一些三歲小孩的典型的古怪問題:為什麼汽車有輪子?所有這些硬做出來的假像,大人們已經習以為常,見不著時,反倒覺得奇怪,而我呢,不得不在沒有鼓的條件下來做這一切。我快要放棄不幹了。在絕望之中,我去尋找那個男人,他雖說不是我的父親,可是我最有可能是他生的。奧斯卡來到環行路波蘭居民區等候揚·布朗斯基。

  我可憐的媽媽死後,馬策拉特和我那位其間已提升為郵局秘書的表舅之間的關係也告吹了,儘管他們有時幾乎很友好,儘管他們有著最美好的共同的回憶。這種關係不是突如其來地說吹就吹的,而是逐漸變化的,政治局勢越趨激化,他們的關係破裂得也越徹底。我媽媽苗條的靈魂和豐滿的肉體死滅了,這兩個男人之間的友誼也就瓦解了。他們兩個都曾在她的靈魂中得到反映,都曾以她的肉體為食,而現在,他們失去了這件食物,這面凸透鏡,找不到別的東西替代,唯有去參加政治上對立的、可是抽的煙葉卻相同的男人們的集會。

  但是,無論是波蘭郵局還是同只穿襯衫的支部領導人開會,都代替不了一個美麗的、儘管通姦但仍感情豐富的女人。因此,從我可憐的媽媽去世到西吉斯蒙德·馬庫斯喪命這段短短的時間內,這兩個都有可能是我父親的男人又小心翼翼地會過幾次面——馬策拉特防著顧客和他的黨,而揚則防著郵政局領導。

  每月有兩到三次,可以聽見揚在午夜時分用指關節敲我家起居室的窗玻璃。於是,馬策拉特掀起窗簾,把窗戶打開一條縫。這時,雙方都窘迫萬狀,最後,不是這一個便是那一個找到了一句擺脫窘境的話,建議在夜深人靜時玩施卡特牌。他們又把蔬菜店的格雷夫請了來,如果他不願來的話——多半由於揚的緣故,也因為他是前童子軍指導員(在此期間,他已將自己那個隊解散了),不得不小心點,加之,他不太喜歡玩施卡特牌,也打不好——往往由麵包師亞歷山大·舍夫勒來當第三家。

  這位麵包師雖說不願意同我的表舅揚同桌而坐,但是,一來由於對我可憐的媽媽的愛慕(它像遺產一樣由馬策拉特繼承下來了),二來由於舍夫勒堅持零售商必須協力同心的原則,所以,這個短腿的麵包師還是給馬策拉特叫來了,由小錘路匆匆來我家,到起居室桌旁坐下,用他那蒼白的、像被蛀蟲蛀過的、粘著麵粉的手指洗牌,發牌,就像將小圓麵包分發給餓慌了的老百姓似的。

  這些被禁止的牌局多半是在半夜才開始,到淩晨三點結束,因為舍夫勒必須到麵包房去。我很少能夠穿著睡衣,不出聲響,從小床上下來,又不被人發現,同時也沒有鼓,鑽到桌下陰暗的角落裡去。

  正如讀者先前已經注意到的那樣,待在桌子底下曾使我獲得了一種最簡便的觀察方法:我可以進行比較。可是,自從我可憐的媽媽去世以後,一切都變了樣!揚·布朗斯基不再像過去那樣,在桌面上小心謹慎,然而還是輸了一盤又一盤,可是在桌子下面卻膽大妄為,用他脫了鞋子只穿襪子的腳去佔據我媽媽兩腿間的地盤。在那些年頭的施卡特牌桌底下已不再有色情,更不用說愛情了。六條男人的腿,被褲子繃緊著,呈不同的魚骨狀,有時赤裸著,寧可只穿村褲,汗毛或多或少。這六條腿在桌子底下都儘量避免接觸,哪怕是偶然的接觸。

  腿以上的延長部分——軀幹、腦袋、胳膊則一門心思地在玩牌,出於政治上的原因,本來是禁止他們在一起打牌的,因為每輸一盤或者每贏一盤,都會引起垂頭喪氣或者得意洋洋的反應:波蘭輸掉了無主牌的一局,而自由市但澤則為大德意志帝國贏了紅方塊為主牌的一局。

  這種耍手腕的牌戲結束的日子是不難預見的——猶如所有的軍事演習有朝一日都會停止,並鑒於某種所謂的緊急情況,在更廣大的範圍之內真槍實彈地打起仗來。

  到了一九三九年夏初,事情就明朗了,馬策拉特在每週一次的黨支部領導人會上找到了新的牌友,他們不像波蘭郵局職員和前童子軍指導員那樣危險。揚·布朗斯基也不得不考慮命運規定他所屬的陣營,並同郵局的人搞在一起,譬如說,同殘廢的看房人科比埃拉。他曾在馬爾察萊克·畢爾蘇德斯基的傳奇般的軍團裡服役,從此以後,他的一條腿就比另一條腿短了幾釐米。儘管病了一條腿,科比埃拉仍是一個能幹的看房人,此外又是一個手藝很巧的人,我希望他有可能發發善心替我修理我那些殘破的鼓。

  因為只有通過揚·布朗斯基才能找到科比埃拉,所以我幾乎每天下午六點左右,甚至不顧八月天異常的悶熱,站在波蘭居民區附近,等候下班後多半準時回家的揚。我也不問自己一下,你那位假想的父親下班後會去幹什麼,便站在那裡,等到七點鐘,等到七點半,但是,他沒有來。我本來是可以找表舅媽黑德維希的。揚可能病了,發燒了,或者斷了腿,上了石膏。可是奧斯卡卻站在原地不動,只滿足於時而凝視一下那位郵局秘書寓所的窗戶和窗簾。

  一種奇怪的羞怯心理阻止奧斯卡去走訪表舅媽黑德維希,她那雙慈母般的溫柔的牛眼睛裡射來的目光使他感到悲哀。他也不很喜歡布朗斯基夫婦的孩子,他們可能是奧斯卡同父異母的兄妹。他們就像對待玩偶似的對待他。他們願意同他玩,把他當做玩具。同奧斯卡差不多同年的、十五歲的斯特凡,有什麼權利那樣傲慢地對待他,像老子對待兒子似的老是教訓他呢?還有那個瑪爾加,紮著小辮,胖胖的臉蛋像初升的圓月,她哪兒來的權利把奧斯卡當做沒有意志的時裝木偶,一連幾個小時地替他梳頭、刷衣服,擺佈他,教他這個那個呢?他們兩個自然把我看做一個畸形的、令人同情的侏儒孩子,覺得他們自己很健康,前途無量,又是我外祖母科爾雅切克的寵兒,而她是不會把我當做心肝寶貝的,因為我總是使她感到很難對付。

  用幾本童話和連環畫是籠絡不了我的。我所期待外祖母的,甚至今天想像起來也是莫大的享受,那是非常簡單的,因此也是很難獲得的。奧斯卡一見到她,就要極力效法自己的外祖父,鑽到她的裙子底下去避難,而且如果可能的話,那就永遠也不再從這個避風港裡探出頭來呼吸外面的空氣。

  為能鑽到外祖母的裙子底下去,我可是想盡了一切辦法!我不相信她當真不喜歡奧斯卡坐在她的裙子底下。她總是猶豫,多半拒絕我。我想,任何一個人,只要有一半像科爾雅切克,她就會讓他去避難的。而唯獨我,既無外祖父的身材,又無那位縱火犯一劃就著的火柴,所以不得不巧施特洛伊木馬計,方能進得那個城堡。

  奧斯卡看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三歲孩子那樣在玩皮球,瞧著那個奧斯卡讓皮球碰巧滾進了裙子底下,他立即以拾球為藉口,在外祖母看穿這種詭計並把皮球還給他之前,就驀地鑽了進去。如果有大人在場,外祖母就不會允許我在裙子底下逗留太久。大人們嘲笑她,往往用含沙射影的話使她回想起那年秋天在土豆地裡當新娘的往事,弄得天生就不白的外祖母滿臉通紅,久久不消。這紅暈配上幾乎全白的頭髮,並不使這位年過六旬的老人顯得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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