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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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可能非常快活。媽媽可能是非常害怕。媽媽可能很快把一切都遺忘。不過媽媽的記憶力很強。媽媽可能把我連同洗澡水一起倒走,但也可能同我坐在一個浴池裡。我有時把媽媽丟失了,但是,找到她的人卻在同她一道行走。當我唱碎玻璃的時候,媽媽便用油灰去粘。她有時也會失算,儘管機會有的是。儘管媽媽不露風聲,對於我,她卻不守秘密。媽媽害怕過堂風,卻經常喜歡說大話。她靠經銷手續費生活,卻不樂意納稅。她掩掩蓋蓋,我了若指掌。如果紅心是主牌,她打起來准贏。媽媽死時,我的鼓身周圍一圈紅火舌也極了一點顏色;可是白漆卻變得更白,刺目地閃光,有時連奧斯卡也不得不閉上眼睛。 我可憐的媽媽並非如她所願被安葬在薩斯佩公墓,而是葬在布倫陶一處小而幽靜的公墓裡。那裡還埋葬著她那個一九一七年患流行性感冒去世的繼父、火藥廠工人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送葬的人數眾多,這只能理解為我媽媽是一個受人喜愛的殖民地商品店老闆娘。不僅有老主顧,而且有好幾家公司的商務代表,甚而至於買賣上的競爭對手,譬如,殖民地產品商魏因賴希以及赫爾塔街上那爿食品店的普羅布斯特太太也來了。布倫陶公墓的禮拜堂太小,容納不下這麼多人。 那裡散發著鮮花的香氣和放過防蛀藥的黑衣服的氣味。在未加蓋的棺材裡,我可憐的媽媽臉色蠟黃,形容憔淬。在舉行冗長繁複的儀式時,我怎麼也不能擺脫這種感覺:她馬上要抬起頭來了,她還得嘔吐,她肚子裡還有東西要出來,不只是那個三個月的胎兒,他同我一樣不知道應該感謝哪一位父親,不只是他要出來,並且同奧斯卡一樣也要一面鼓,而且還有魚,不是油浸沙丁魚,我想說的也不是蝶魚,而是一小段鰻魚,若干綠白相間的鰻魚肉纖維,斯卡格拉克海戰地區的鰻魚,新航道防浪堤的鰻魚,耶穌受難日的鰻魚,馬頭裡跳出來的鰻魚,可能是她父親約瑟夫·科爾雅切克身上鑽出來的鰻魚,他沉沒到木筏下面,被鰻魚吃掉,你的鰻魚的鰻魚,因為鰻魚變成了鰻魚…… 但是她沒有噁心。她控制住了。她顯然打算把鰻魚帶到地底下去,這樣才能最終得到安息。 幾個男人抬起棺材蓋,正要蓋住我可憐的媽媽堅定而難看的臉。安娜·科爾雅切克撲過來抓住他們的胳膊,隨後,踩過棺材前的鮮花,撲到她女兒身上,扯她昂貴的、潔白的壽衣,用卡舒貝語大哭大嚷。 後來,許多人都說,她是在咒駡馬策拉特,那個可能是我父親的人,說他害死了她的女兒。據說,也講到了我從地窖階梯上摔下去那樁事。媽媽編造的這個故事,她又接過去常掛在嘴上,讓馬策拉特一輩子記住他的所謂的罪過以及我的所謂的不幸。儘管馬策拉特把任何政治上的考慮置之不顧,簡直違背了他自己的意志,一直尊敬她,並且在戰爭期間供給她白糖、人造蜂蜜、咖啡和煤油,她仍一再怨恨他。 蔬菜商格雷夫和像女人一樣尖聲哭泣的揚·布朗斯基攙扶我的外祖母離開棺材。那幾個男人加上棺蓋,終於做出了那副面孔——扛棺材的人屈身蹲到棺材下面準備扛起時,都是這麼一副面孔。這個半鄉村式的布倫陶公墓有一條榆樹林陰道,兩側是兩條墓地,有一座小教堂,像幼兒園裡紙糊的勞作,有一口井以及一個活躍的鳥的世界。 送葬的隊伍走在耙乾淨落葉的公墓林陰道上,馬策拉特領頭,我跟在他後面,這時我生平第一次愛上了棺材的形狀。今後,我還常常有機會溜一眼黑色的、棕色的、用於終極目的的木材。我可憐的媽媽的棺材是黑色的。它一頭大,一頭慢慢縮小,多麼協調啊!世界上還有什麼別的形狀能如此巧妙地吻合人的體形嗎? 要是床也一頭大,一頭慢慢小下去,那該有多好!不論我們平時習慣的或者偶爾擺出來的躺臥的姿勢是什麼樣的,不總是上身大並明顯地漸漸往腳那頭縮小下去嗎?不論我們如何伸展肢體,不總是上面大,頭、肩膀、軀體,然而逐漸縮小到腳,縮小到那個支撐我們全身的狹小基礎嗎? 馬策拉特緊跟在棺材後頭走。他手裡拿著禮帽,儘管一伸膝蓋就感到巨大的疼痛,但仍然吃力地慢步走著。每當我看到他的頸項時,我就為他惋惜:他的杭骨突出,兩條抽搐的血管從衣領裡鑽出來,一直伸到頭髮根上。 攙著我的手的為什麼是特魯欽斯基大娘,而不是格蕾欣·舍夫勒或者黑德維希·布朗斯基呢?她住在我們那幢房子的三層樓上,她可能沒有名字,因為誰見了都叫她特魯欽斯基大娘。 走在棺材前面的是維恩克聖下和拿香的輔彌撒者。我的目光從馬策拉特的頸項溜到抬棺材人皺紋縱橫的後脖子上。我必須把心頭一種強烈的願望壓抑下去:奧斯卡要坐到棺材上去。他要坐到棺材上面去敲。不是敲鐵皮鼓,奧斯卡要用他的鼓棒敲棺材蓋。他們扛著棺材搖搖晃晃前進時,他要騎上去。奧斯卡要為那些走在棺材後面、跟著神甫祈禱的人們敲棺材蓋。當他們把棺材抬到架在墓穴上方的木板和繩子上去後,奧斯卡仍舊堅持要坐在那口木頭棺材上。在佈道、敲小鐘、焚香、灑聖水的時候,他要在木頭上敲出拉丁經文來。 當他們用繩子把棺材放下去時,他還要堅持坐在上面。奧斯卡要同媽媽和胎兒一起進入墓穴。當遺族和親友用手抓上扔進墓穴時,奧斯卡仍舊留在下面。他不想上來,他要坐在棺材縮小的那一頭上,敲棺材,如果可能的話,到了地下還繼續敲,一直敲到手裡的鼓棒腐爛了,鼓棒下的木頭也腐爛了,一直敲到媽媽為了我,我為了媽媽,各自為對方腐爛了,把肉交給了土地和土裡的棲居者為止;如果可能和允許的話,奧斯卡還願意用小骨頭敲胎兒細細的軟骨。 沒人坐在棺材上,棺材在布倫陶公墓的榆樹和垂柳下獨自搖晃著。教堂司事的一群雜色母雞在墳墓中間啄蟲子,它們不勞而獲。隊伍走到樺樹間。我走在馬策拉特後面,特魯欽斯基大娘攙著我的手,我身後是我的外祖母——格雷夫和揚攙扶著她——文岑特挽著黑德維希的胳膊,小瑪爾加和斯特凡手挽手走在舍夫勒夫婦前面。還有鐘錶匠勞布沙德、海蘭德老先生以及小號手邁恩,他只是沒帶小號,也不是醉醺醺的樣子。 安葬完畢,人們開始弔唁。這時,我才發現西吉斯蒙德·馬庫斯也來了。他穿一身黑,窘困地夾雜在那些人中間,他們正挨個兒同馬策拉特、我、我的外祖母以及布朗斯基一家握手,嘟噥著說上那麼幾句。我起先不懂亞歷山大·舍夫勒幹嗎找馬庫斯說話。他們不會認識的,恐怕以前從來沒有講過話。後來,樂師邁恩也插進去同這個玩具店老闆談話。他們站在半人高的樹籬後面,那種灌木的綠葉子用手指一搓就會褪色,味道是酸的。這時正好輪到卡特太太帶著她那個用手帕捂著嘴在冷笑的、個兒也長得太快了點的女兒,在向馬策拉特表示慰問,她還非得撫摩我的腦袋不可。樹籬後那幾個說話的聲音大起來了,不過聽不明白。 小號手邁恩用食指彈著馬庫斯的黑上裝,逼著他後退,隨後抓住他的左胳臂,舍夫勒也動手抓住他的右胳臂。他們兩個還得注意那個被拽著的馬庫斯別讓墳墓周圍的界石絆倒,並一直把他拉到林陰道上,給他指出出口的方向。馬庫斯好像感謝了他們給指路,並朝出口走去。他戴上禮帽,不再回顧,而邁恩和那個麵包師卻還在背後目送他離去。馬策拉特和特魯欽斯基大娘都沒有發現我從他們身邊溜走,不再接受慰問。奧斯卡裝著非去不可的樣子,轉身從掘墓人和他的助手們身邊悄悄走過,隨後拔腿就跑,也不顧常春藤攔路,奔到榆樹下,在公墓門口趕上了西吉斯蒙德·馬庫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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