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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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策拉特九點離家。為讓他準時出門,我還幫他擦亮褐色皮綁腿。儘管時間這麼早,天氣已經熱得難以忍受,馬策拉特還沒到戶外,他的汗水已把黨衫袖子下面都漬成深褐色了,汗跡越來越大。准九點半,揚·布朗斯基身穿透風的淺色夏裝,腳登穿孔的淺口便鞋,頭戴草帽跨進門來。揚同我玩了一會兒,眼睛卻一刻也不離開我媽媽,她昨晚剛洗過頭髮。 我馬上察覺,待在此地有礙他們兩人談話,不僅媽媽舉止僵硬,揚的動作也受拘束。他顯然覺得身上那條夏天穿的輕薄褲子太緊了。於是,我溜走了,跟著馬策拉特的足跡,可是並不把他看做自己的榜樣。我不走大街,因為那裡滿是向五月草場蜂擁而去的穿制服的人群。我第一次穿過體育館旁邊的網球場到集會地點去。這樣一繞,使我看到了演講台背面的全貌。 您可曾從背面看過演講台嗎?我想提個建議,所有的人在他們聚集於演講台正面之前,應當先瞭解一下演講台背面是什麼模樣。不論是誰,只要從背面看過演講台,而且看個仔細的話,他就立刻被畫上了護身符,從此不會再受演講臺上任何形式的魔術的誘惑。從背面看教堂的祭壇,其結果也類似。這個,下文再敘。 早已具備窮根究底的性格的奧斯卡,並不滿足於只看到毫無修飾、醜陋畢露的支架。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師貝布拉的話。演講臺本來只是供人從正面看的,他卻朝它的背面走去。他抱著出門必帶的鼓,穿過立柱,腦袋撞上一根凸出的橫木,膝蓋被一枚惡狠狠地穿透木頭的釘子劃破,頭頂上先是黨員同志的皮靴咯咯聲,隨後是婦女同盟成員小皮鞋的擦地聲,終於來到了八月的天氣使人悶熱得透不過氣來的地方。他在台基內部一塊膠合板後找到一個藏身之處,既能安安穩穩地享受一次政治集會的音響魅力,又不會被旗幟惹得分心,或者被制服刺傷眼睛。 我蹲在演講台底下。在我的左、右、上方,站著少年隊年紀較小的鼓手和希特勒青年團年紀較大的鼓手。他們叉開著腿,在陽光照射下眯縫著眼睛。再就是群眾。我從演講台木板縫裡聞到了他們的氣味。他們摩肩接踵,身穿假日盛裝;有的步行而來,有的搭乘電車;部分人望完早彌撒,感到在那裡不能令人滿意;有的挽著未婚妻,帶她來見見世面;有的想在創造歷史①的時刻親臨現場,儘管這一來整個上午就泡湯了。 -------- ↑①這是希特勒的話,指納粹上臺將「創造歷史」。↓ 不,奧斯卡對自己說,不能讓他們白跑。他把眼睛貼在木板節孔上,發現從興登堡林陰大道傳來了喧鬧聲。他們來了!樂隊隊長高喊口令,揮動指揮棒,隊員們舉起軍號,嘴唇對準吹口,用糟糕透頂的軍樂吹奏技法,吹響了他們擦得鋥亮的銅管樂器,使奧斯卡聽了感到悲痛,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可憐的衝鋒隊員布蘭德,可憐的希特勒青年團員克韋克斯①,你們白白地倒了下去!」 -------- ↑①這是納粹時期通俗讀物和宣傳性影片裡的主角,表現希特勒青年團和衝鋒隊中為納粹運動賣命的所謂「理想」隊員。譬如克韋克斯,在故事中被共產黨所殺,他的父親(一個共產黨員)在他死後就轉而加入納粹黨。↓ 緊接著,在小牛皮蒙的鼓上敲出了密集的咚咚聲,仿佛他們要證實奧斯卡為運動的犧牲者發出的這道訃告。從人群中央留出的通道望去,我隱約見到穿制服的人們向演講台走來。於是,奧斯卡大聲喊道:「現在,我的人民,注意了,我的人民!」 我的鼓已經放端正,兩手鬆弛地拿著鼓棒,運用柔軟的手腕,巧妙地敲出了歡快的圓舞曲節奏,使人聯想起維也納和多瑙河。我越敲越響,先把第一和第二小鼓手吸引到我的圓舞曲上來,又讓年紀大一點的定音鼓手也靈巧程度不一地跟著我給的節奏敲起來。其中當然也不乏死腦筋的,他們毫無審音力,繼續「砰砰」地敲著,而我心中想的卻是「砰砰砰」,是普通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四三拍子。奧斯卡已經絕望了,正在這當口,軍號手們開了點竅,橫笛手們吹出了:「啊,多瑙河,藍色的河。」只有軍號隊隊長以及軍鼓隊隊長不肯向圓舞曲之王①低頭,高喊討厭的口令。但是,我已經把他們兩個給罷免了。 現在奏我的音樂,老百姓感謝我。演講台前響起了笑聲,一些人跟著唱了起來:「啊,多瑙河,藍色的河。」歌聲越過整個廣場,傳到興登堡林陰大道,傳到斯特芬公園。「啊,多瑙河,藍色的河。」我的節奏跳躍著傳開了,我頭頂上的麥克風用最大的音量把它傳出去。我一邊使勁地擊鼓,一邊從木板的節孔向外窺視,只見群眾正在欣賞我的圓舞曲,歡快地跳著,他們都有這種腿上功夫。已經有九對男女在那兒跳舞,又增加一對,圓舞曲之王把他們撮合在一起。勒布紮克來了,帶著縣長和衝鋒隊旗官,帶著福斯特爾、格賴澤爾和勞施寧②,後面還有一條褐色長尾巴——市黨部人員。群眾堵住了通往演講台的通道。勒布紮克站在人群中,七竅生煙,火冒三丈。令人驚異的是圓舞曲節拍並不適合他。他習慣於前呼後擁之下,合著一板一眼的進行曲筆直向演講台走去。 這種輕快的樂音使他失去了對人民的信任。我由木板上的節孔看到了他的煩惱。一股氣流穿過節孔,差點兒使我的眼睛發炎,然而我仍看著他,替他惋惜。接著,我改奏一首查爾斯頓舞曲《老虎吉米》,敲出了小丑貝布拉在馬戲場裡站在喝空了的塞爾查礦泉水瓶上敲擊的那種節奏。可是,演講台前的年輕人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查爾斯頓舞。他們是另一代人了。他們自然對查爾斯頓舞和《老虎吉米》一無所知。啊,好友貝布拉,他們敲響的不是吉米和老虎的節奏,而是亂砸一氣,軍號吹的也不成個調子。 橫笛手則認為怎麼吹都一樣。軍號隊隊長暴跳如雷,大聲罵娘。可是,軍號隊和軍鼓隊的孩子們照舊拼命地擂鼓,吹橫笛,吹軍號。在秋老虎的炎熱下,演奏吉米其樂無窮。在演講台前,數以千計的人民同志③你推我擠,他們終於聽出來了:這是《老虎吉米》,它召喚人民,跳起查爾斯頓舞來吧! -------- ↑①此處指奧地利作曲家約翰·施特勞斯(1825~1899)及其圓舞曲《藍色的多瑙河》。 ②赫爾曼·勞施寧,1933~1934年任但澤參議會主席,後與福斯特爾有矛盾,1936年逃到英國。 ③納粹用語。凡屬德意志民族者,方稱「人民同志」。↓ 在五月草場上,那些還沒有跳舞的男人都爭先恐後地去抓還能找到的女舞伴。唯有勒布紮克只好馱著他的隆肉跳舞,因為他周圍都是穿男上裝的人,而且都有了舞伴。至於婦女同盟的那些太太,本來可以幫他擺脫困境,卻一個個從演講台硬邦邦的木板凳上溜了下來,跑得遠遠的,扔下勒布紮克一個人,孤零零的。但他還是跳起舞來了,這是那塊隆肉給他出的主意。吉米音樂儘管可惡,他臉上卻裝出了喜歡的樣子。能挽回他還是要盡力挽回嘛。 但是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人民跳著舞離開了,五月草場撤空了,雖然被踩得一團糟,但仍舊是蔥綠一片。人民連同老虎吉米進入毗鄰的斯特芬公園,逐漸消失在這廣闊的園林裡。那裡有吉米曾經許諾過的熱帶叢林,天鵝絨爪子的老虎在爬行,還有人造原始森林,可供方才在草場上你擁我擠的人民藏身。法律與秩序的觀念煙消雲散。 比較熱愛文明的人,可以到興登堡林陰大道的街心公園去,那些樹木是在十八世紀首次栽種的,一八○七年拿破崙的大軍圍城期間被砍伐了,一八一○年為向拿破崙表示敬意又重新栽上。在這片有歷史意義的土地上,跳舞的人可以聽到我的音樂,因為在我頭頂上的麥克風並沒有關掉,因為我的鼓聲一直傳到了奧利瓦城門,因為演講台下的我,這個勇敢正直的孩子,毫不鬆勁,他借助吉米那只解脫了鎖鏈的老虎,撤空了五月草場的人群,只留下叢叢雛菊。 甚至在我給予自己的鼓早該得到的安寧之後,那些年輕鼓手還敲個沒完。我的音樂對他們所產生的影響,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消失。 還需提一筆的是,奧斯卡未能立即從演講台底下離開,因為衝鋒隊和党衛軍人員還在臺上待了一個多小時,皮靴把木板踩得咯咯響。他們鑽到一個個角落裡,掛破了身上的褐色和黑色制服。他們好像在臺上尋找什麼,可能在尋找某個社會黨人或者某個共產黨破壞小組。我不想詳述自己使用了哪些妙計來迷惑他們,總而言之,他們沒有找到奧斯卡,他們不是奧斯卡的對手。 這個木板搭的迷宮終於安靜下來。這個迷宮同先知約拿在它腹內待過並弄了一身油脂的鯨魚一般大①。不,不,奧斯卡可不是先知,他覺得肚子餓了。此地沒有上帝說:「你起來,往尼尼微大城去,向其中的居民宣告我所吩咐你的話。」這裡也沒有上帝為我安排一棵蓖麻,使其生長得高過我,爾後,卻又安排一條蟲子,咬這蓖麻,以致枯槁。我既不為《聖經》上的蓖麻,也不為尼尼微大城(即使它叫做但澤也罷)悲泣。我將自己那面不是《聖經》上所載的鼓藏在毛衣裡,集中注意力,從台底鑽了出去,既沒有撞了腦袋,也沒有再被釘子劃破。我離開了這個演講台,它是為舉行各種集會搭起來的,大小碰巧相當於吞過先知的那條鯨魚。 -------- ↑①據《聖經·舊約全書·約拿書》載,耶和華派約拿去尼尼微,約拿違命,逃往他施。船上遇海風,舟人將約拿投於海。耶和華安排一條大魚吞了約拿,他在魚腹中三日三夜。巨魚吐約拿上岸後,他又奉命去尼尼微,宣告說,再等四十日,尼尼微心傾覆。該城的王和人民求告上帝,各人回頭離開所行的惡道,丟棄手中的強暴。於是,上帝轉意,不把所說的災禍降與他們了。約拿因此不悅,上帝便以蓖麻為喻,責約拿借物過於借人。↓ 有誰會注意到這個似三歲孩子的少年,他吹著口哨,沿著五月草場的邊緣,慢吞吞地朝體育館的方向走去呢?在網球場背後,我的孩兒們背著軍鼓和定音鼓,拿著橫笛和軍號,在那裡蹦蹦跳。我敢斷定,他們在進行懲罰性操練。對於這些按著地區領導人的哨聲蹦蹦跳的人們,我只感到有那麼點兒歉意。勒布紮克離開了他的大批黨部人員,獨個兒馱著那塊隆肉踱來踱去。走到一定的距離,他便用靴子後跟著地向後轉,把那兒的草和雛菊統統踩死。 奧斯卡回到家裡,午餐已經端上桌子:烤肉餅、鹽水土豆、紅甘藍,餐後小吃有巧克力布丁加香草調味汁。馬策拉特一聲不吭。奧斯卡的媽媽吃著飯思想卻開了小差。下午,家庭爭吵,因為嫉妒和波蘭郵局,鬧得不可開交。傍晚時分,涼爽的陣風,突如其來的暴雨,擂鼓似的冰雹,出色地表演了好一陣子。奧斯卡的精疲力竭的鼓邊休息,邊欣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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