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二九


  媽媽和揚·布朗斯基可是一點麵包屑都不剩。他們樣樣東西都吃個精光。他們胃口極大,從不消減,甚至大到要咬自己的尾巴。他們忙著呢,最多把鑽在桌子底下的馬庫斯的思想當作一股糾纏不清的、溫柔多情的穿堂風。

  那天下午——想必是在九月裡,因為媽媽離開馬庫斯的店鋪時穿一身鏽棕色的秋裝,我見馬庫斯在櫃檯後面埋頭沉思,想入非非,便背著我新獲得的鼓走出店鋪,進了軍火庫巷。這條又涼又暗的通道兩側,櫥窗林立,都是高級店鋪:珠寶店、精美食品鋪和書坊。可是,這些肯定值得購買、然而我又買不起的陳列品並不能使我流連忘返,我出了這條通道,到了煤市。我走進塵埃濛濛的陽光底下,面對軍火庫的正面。

  它那灰色的玄武岩牆裡鑲嵌著大小不一的炮彈頭,都是各次圍攻但澤時期的產物,這些鐵疙瘩能使每一個路人回憶起但澤城的歷史。對我來說,這些炮彈頭是毫無意義的,尤其因為我知道,它們不是自願留在那裡的。我知道,但澤城裡有一位石工,由城建局和文物保護局聯合出錢雇用,讓他把過去幾百年間的炮彈頭鑲到各式各樣的教堂、市議會的正面牆裡,鑲到軍火庫正面和背面的牆裡。

  我想到右邊的市劇院去,它同軍火庫只隔一條昏暗的窄胡同。我發現圓柱門廊的劇院大門緊鎖,賣夜場票的票房要七點才開。這一點我也已經想到了,便考慮往回走,卻又敲著鼓,猶豫不決地向左走去,來到塔樓和長巷城門之間。穿過城門,進入長巷,再向左一拐,便是大羊毛織工胡同,但我不敢往那裡去,因為媽媽和揚·布朗斯基還坐在那裡的咖啡館裡,如果他們還沒有坐在那兒的話,那麼也許他們在木匠胡同的幽會剛剛結束,或者正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正要去大理石小桌旁喝一杯穆哈提提精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越過煤市的電車軌道的。電車來來往往,或向城門駛去,或鈴聲叮噹地從城門洞裡駛來,吱吱嘎嘎地拐彎進入煤市、木材市場,朝火車站方向開去。或許是某個成年人,或許是一個警察,攙著我的手,小心翼翼地穿過危險的來往車輛,把我領了過去。

  我站在磚牆陡峭、高聳雲天的塔樓前,純屬偶然地或者由於一陣無聊,將我的鼓棒插在牆壁和大門的鐵框間。我順著磚牆抬頭向上望去,馬上感到,要沿著正面的牆望到頂是不容易的,因為不斷地有鴿子從牆的四處和窗戶裡飛出來,在水落管和凸肚窗上作短暫的停留,隨即俯衝下來,把我的目光吸引開。

  鴿子紛飛,使我惱怒。我的目光真叫我感到遺憾,我便收回了它。為了擺脫惱怒,我認真地把兩根鼓棒當作撬棍,門開了,奧斯卡還沒有把門完全撞開,就已經進入塔裡,已經上了回形樓梯,已經在攀登,總是右腳先跨上一級,再把左腿提上去。到了第一層裝有格柵的牢房,他繼續繞梯而上,過了刑訊室和裡面小心保存、並貼有說明的刑具。這時,他改用左腳先登,右腳隨後。他繼續往上攀登時,從一個裝有格柵的窄窗戶裡往外瞧了一眼,估計一下離地已有多高,估摸出牆的厚度,驚起了幾隻鴿子。在回形樓梯上又往上爬了一圈後,又遇到了那幾隻鴿子。這時,他又改用先邁右腳,再提左腳。奧斯卡換了幾次腳以後,終於到了頂上,雖然覺得右腿和左腿一樣沉重,但是看來還可以繼續作長時間的攀登。可是,樓梯已經到頭了。他頓時領悟到建造塔樓是荒唐的、無用的。

  我不知道塔樓過去有多高,現在還有多高,因為它經過戰爭倖存下來了。我也沒有興致請我的護理員布魯諾找一本關於東德意志哥特式磚頭建築物的參考書來。我估計,這個塔樓從底到尖足有四十五米。

  由於回形樓梯過早地到了盡頭,我不得不在沿塔頂的環形過廊裡站住了。我坐下來,把腿伸到欄杆柱中間,目光貼著右臂抱住的一根柱子向下面的煤市望去,左手抱住我的鼓,在整個攀登過程中,它同我形影不離。

  我不想描繪但澤市的鳥瞰圖來使您感到厭煩。塔頂林立,鐘聲四起,古色古香,還始終彌漫著中世紀的氣息,這樣一幅市容全景,您可以在成千張出色的版畫上見到。我也不想浪費時間去寫鴿子,雖然老是有人說,鴿子是最有寫頭的。我覺得鴿子毫無意義,海鷗倒還有那麼點意思。「和平鴿」這個名稱,我聽了只覺得荒謬背理。我寧可把傳遞和平信息的差使委託給一隻蒼鷹或者食腐屍的禿鷲,也不願委託給一隻鴿子,因為它是天底下最愛尋釁吵嘴的女房客。總而言之,塔樓上有鴿子。不過,凡是像樣的塔樓上都有鴿子,都是靠那些文物保管員餵養的。

  我的目光所及不是鴿子,而是別的,是我走出軍火庫巷時只見大門緊閉的市劇院的建築。這座帶圓頂的方箱,活像一個放大到荒唐程度的、擬古典主義的咖啡磨具,儘管在那圓頂上只缺一個必需的曲柄,用以把天天晚上客滿的詩神和教育神廟裡上演的五幕戲劇,連同佈景、演員、提詞員、道具和所有的帷幕,統統碾成慘不忍睹的粉末。這種建築叫我看了生氣,尤其是前廳裡兩側為圓柱的窗戶,被漸次西沉卻抹上越來越多紅色的午後太陽纏住不放。

  那時刻,在煤市、電車軌道和從辦公室下班回家的職員頭頂上大約三十米的高處,在散發出甜香味的馬庫斯的次貨店上空,高踞於冰涼的大理石桌子、兩杯穆哈、媽媽和揚·布朗斯基之上,遠離我們的公寓、院子、許許多多的院子、彎曲的和敲直的釘子、鄰居的孩子以及他們的磚頭渾湯,迄今為止只是在被人逼得無可奈何時才高喊的我,無緣無故地在不受脅迫的情況下大吼了一聲。如果說在我攀登塔樓之前,只是當有人要奪走我的鼓時,我那有滲透力的聲音才用來粉碎玻璃、電燈泡和啤酒瓶,那麼現在我從塔頂上大聲叫喊,則與我的鼓完全無關。

  沒有人要奪走奧斯卡的鼓,儘管如此,他叫喊了。也不是由於哪只鴿子把屎拉在他的鼓上,惹得他叫喊起來。我附近雖有銅片上的綠鏽,但不是玻璃;儘管如此,奧斯卡叫喊了。鴿子的眼睛紅光閃閃,然而瞅著他的並非玻璃眼珠;儘管如此,他叫喊了。他朝著哪兒叫喊?朝著多遠的距離?上次在屋頂室,他嘗了磚頭粉湯以後,曾漫無目的地朝遠處院子的上空大喊過一聲。這一回,難道他要有的放矢地證明一下嗓子的威力?奧斯卡這次實驗的對象——因為除了玻璃不能有別的——是什麼玻璃呢?

  不是旁的,是市劇院,是那只戲劇性的咖啡磨具,它那被落日映照著的窗玻璃吸引了我的新式聲音,我首先試驗此種聲音是在我們的屋頂室,並已形成了我個人的慣用手法。我喊了幾分鐘,發出裝有不同彈藥的聲音,可是不見任何效果。隨後,我發出了一聲近乎無聲的聲音,這樣,奧斯卡可以懷著喜悅和流露內心情感的驕傲口吻報道說:左邊門廊的窗戶上,有兩塊玻璃不再能反射落日的餘暉,留下了兩個黑洞洞的四方形,需要馬上配玻璃。

  效果已經得到證實,猶如一個現代派畫家,我畫了一系列自己那種個人慣用手法的習作,它們同樣了不起,同樣大膽,有同樣的價值,往往是同一模式的。我把它們拿出來敬獻給驚異不已的世人,最後豁然貫通,尋獲了探索多年的風格,並臻于完美,我就是這樣地進入了自己創造性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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