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二八


  如果我今天還不能聽這種聲音,聽女人往尿盆裡撒尿,難道這有什麼奇怪嗎?當時,奧斯卡到了屋頂室,輕敲著鼓來平息自己耳朵裡的餘音。他剛開始感到自己遠離了樓下滾開的湯,卻不料這一夥為這一鍋湯貢獻過佐料的傢伙,有的光著腳,有的穿著系帶鞋,竟都上樓來了,努希還端著那鍋湯。他們把奧斯卡團團圍住。最後一個上來的是小矮個兒。他們互相碰了碰,喁喁地說:「動手!」末了,阿克塞爾從背後將奧斯卡一把抱住,用胳膊夾緊,讓他乖乖順從。別人動手的時候,蘇西不說話,只是笑,露出了濕的、整齊的牙齒和齒間的舌頭。她從努希手裡接過匙子,把這鐵皮東西在她的大腿上擦得鋥鋥發亮,隨後伸進冒熱氣的湯裡,頂著糊狀物慢慢攪拌,活像一個能幹的主婦。她舀了一匙,把它吹涼,然後來喂奧斯卡,硬灌進我的嘴裡。這樣的東西我此後再也沒有吃過,所以那滋味永遠留在我嘴裡。

  在那幾個對我的身體健康過分操心的傢伙走了以後——因為鍋裡的東西已使努希噁心——我這才爬到晾衣間的一個角落裡(當時那裡只掛著幾條床單),把幾匙淡紅色的渾湯吐了出來,在吐出的東西裡沒有發現裡面有青蛙的殘骸。我爬到打開了的屋頂窗戶下一隻箱子上,看著遠處的院子,用牙齒把碎磚頭碴咬得嘎嘎響,覺得自己迫切要求行動,瞧著遠處馬利亞街上房屋的窗戶,玻璃在閃閃發光,於是沖著那個方向喊叫、歌唱,雖然看不到結果如何,可是我確信我的歌聲有可能產生遠程效果。因此從那時起,我覺得這家公寓的院子以及其他的院子都過於狹窄,如饑似渴地嚮往距離、空間和全景,利用一切機會,獨自一人或者挽著媽媽的手走出拉貝斯路,走出近郊區,免得我們這個狹小院子裡做湯的廚子們再來同我糾纏不清。

  每逢星期四,媽媽進城買東西。她多半帶我一起去。遇到有必要到煤市旁軍火庫巷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那裡去買一面新鼓的時候,她總要帶著我。在我七周歲到十周歲那段日子裡,我兩個星期就敲壞一面鼓。從十到十四周歲,我不到一星期就敲壞一面鼓。後來就難說了,我可以在一天之內將一面新買的鼓變成廢鐵一堆,而當我心緒穩定的時候,我可以敲上三四個月之久,鼓面連一個小窟窿也沒有,至多掉下幾塊漆皮,因為我雖然也很使勁,但卻小心翼翼。

  現在先談談那段日子:我每隔兩星期離開我們那個院子——那裡有拍地毯的木架,有敲釘子的老海蘭德,還有那幫發明熬渾湯的小赤佬——同我媽媽到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玩具店去,從兒童玩的鐵皮鼓存貨裡挑出一面新的來。有時,即使我的鼓還勉強可以用,媽媽也帶我去。這樣,我就整個下午欣賞這個五彩繽紛的古老城市,在那裡,總有點東西遲早要進博物館,而且不斷有這座或那座教堂裡傳來的鐘聲。

  我們要去的地方,一般很有規律,並且令人愉快。我們先到萊澤爾、施特恩菲爾德或馬赫維茨那裡買東西,爾後去找馬庫斯。他一見我媽媽就給挑選,點頭哈腰地說些恭維話,這些他已經成為習慣了。毫無疑問,他總是向我媽媽獻殷勤,不過,就我所知,他只不過熱烈地捏住我媽媽的手,說它像黃金一樣珍貴,再不出聲地吻它一下,從未一時衝動做出更狂熱的事情來。唯有那一次我們去他店裡時,他雙膝跪倒在地。下面我就要談這件事。

  媽媽由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遺傳而得到的是豐滿的身軀和健壯的體格,還有討人喜歡的虛榮心以及善良的心地。她對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殷勤厚待聽之任之,或多或少是因為他賣給她、其實是白送給她一些女用絲襪,這類絲織品是他用極低廉的價格批發進來的。至於每隔十四天從櫃檯上遞給我的那面鐵皮鼓,價錢便宜到可笑的地步,這就更不用說了。

  每回去西吉斯蒙德那裡,一到四點半,媽媽就要求把我,奧斯卡留在他的店鋪裡,請他照顧一下,聲稱她有件重要的事得趕緊去辦。馬庫斯聽後,深深一鞠躬,叫人看了又奇怪又發笑,並滿口答應,誇大其詞地說,她盡可以放心去辦自己的要事,他會像保護自己的眼珠那樣地保護我——奧斯卡。他的話稍含嘲諷意味,雖不傷人,卻讓對方聽得真切,有時,羞紅了我媽媽的兩頰,使她揣測到馬庫斯已經摸著了她的底細。

  不過,我也知道媽媽急切地去辦的所謂重要事情究竟是什麼。有一段時間,她讓我陪她去木匠胡同一處收費低廉的膳宿公寓,把我交給女房東,自己便上樓去了,一去就是三刻鐘。女房東總是在喝混合酒,一聲不吭,給我一瓶倒胃口的果汁汽水。我坐著,直到媽媽回來。她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向女房東打一聲招呼,女房東一味喝她的混合酒,連頭也不抬。媽媽來攙我的手,卻忘了自己熱乎乎的手會洩露她的秘密。我們熱乎乎地手牽著手來到羊毛織工胡同的魏茨克咖啡館,媽媽要了一杯穆哈①,給奧斯卡要了一份檸檬冰淇淋,坐等著。沒多久,揚·布朗斯基來了,像是碰巧走過這裡。他到我們的桌旁坐下,也要了一杯穆哈,放在起鎮定作用的冰涼的大理石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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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穆哈,一種優質咖啡。↓

  他們在我面前講話毫無顧忌,他們的談話證實了我早已知道的事情:媽媽和表舅揚差不多每星期四都在木匠胡同那家膳宿公寓裡幽會三刻鐘,房間是由揚出錢租的。大概是揚表示不要再把我帶到木匠胡同和魏茨克咖啡館來。他有時非常害羞,比我媽媽害羞得多,我媽媽覺得讓我參與他們幽會以後的收場戲也未嘗不可。看來無論當時或往後,她對於這種幽會的合法性是深信不疑的。

  由於揚要求的結果,我每星期四下午從四點半到六點便待在西吉斯蒙德·馬庫斯那裡。他允許我一個個地瞧他店裡的鼓,使用它們,同時敲響許多面鼓——在別處奧斯卡哪能有這種機會呢——並且默默地觀察馬庫斯悲傷的狗臉。我雖然不知道他的念頭從何而生,卻能揣測到他想到哪裡去了,他的思想到了木匠胡同,抓那有號碼的房間門,像可憐的拉撒路①那樣,蹲在魏茨克咖啡館大理石面小桌底下。期待什麼?期待麵包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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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撒路,《聖經·新約·約翰福音》中一個患病的人,死後四天,耶穌使他復活,從墳墓裡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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