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八


  他們已經把我丟在腦後了。奧斯卡背著鼓的殘骸坐在桌子底下,還從鐵皮上敲出一些節奏來。那些配錯了對、神魂顛倒、在房間裡或躺或坐的男女們,可能聽到了我那微弱而均勻的鼓聲感到很悅耳,因為我的鼓聲像一層清漆,蒙住了他們在狂熱而緊張地證明自己是多麼賣力時所發出的咂嘴聲和吮吸聲。

  外祖母進來時,我還在桌子底下。她擎著蠟燭,像是一位天使長,借著燭光,見到了索多瑪,看到了葛莫拉①。她勃然大怒,全身顫抖,連蠟燭也跟著抖動。她說,這是一場下流的惡作劇,從而結束了這出田園戲以及呂貝察爾在巨人山脈的漫遊。她把蠟燭豎在碟子上,一邊安慰著始終還在哭哭啼啼的斯特凡,一邊從碗櫥裡取出施卡特牌,扔到桌上,宣佈祝壽活動第二部分現在開始。緊接著,馬策拉特在吊燈的舊燈頭上擰上了新燈泡,擺好椅子,呼呼地開啤酒瓶。他們開始在我頭頂上玩施卡特,十分之一芬尼一點的輸贏。我媽媽一上來就提議,輸贏一點為四分之一芬尼;可是,表舅揚認為風險太大,所以仍舊按十分之一芬尼一點來碰運氣,除非在加倍或偶然打成大滿貫時,才提高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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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據《聖經》故事,索多瑪和葛莫拉是巴勒斯坦的兩個城市,因其居民的罪惡,被地震和「火雨」所毀。一般借喻極端混亂、嘈雜、喧嘩或罪惡的地方。↓

  我呆在桌子下面,坐在下垂的桌布的陰影裡,覺得很自在。我的漫不經心的鼓聲合著頭頂上出牌的聲音,跟隨著牌局的進行,在他們玩了整整一小時施卡特以後,宣佈揚·布朗斯基輸了。他的牌挺不錯,儘管如此,還是輸了。這毫不奇怪,因為他心不在焉。他腦子裡想的不是他該拿夠的二十七點的牌,而是別的事情。牌局一開始,他一邊同他的姑媽說話,告訴她,對剛才黑暗裡小小的秘密宗教儀式不值得大驚小怪,一邊脫下左腳的黑便鞋,把這只穿黑短襪的腳從我腦袋邊上伸過去,去探坐在他對面的我媽媽的膝頭。

  他剛一碰到,我媽媽就往桌子靠攏,這樣,揚——他聽馬策拉特叫完牌後,就隨便說了聲「不要」——先用腳尖撩起她的裙邊,隨後,整只腳——幸虧襪子是今天剛換上去的——伸到她的兩腿中間去。我媽媽真使我驚歎不已。儘管在桌子底下受到穿羊毛襪的腳的挑釁,在結實的桌布上面,她卻在進行十分冒險的賭博。她叫到六十點,把握十足,談笑風生,終於獲勝。相反,揚在桌子底下那麼果斷,在桌面上則一輸再輸,這樣好的牌,如果讓奧斯卡來打,即使在夢遊的時候,也保證會贏的。

  後來,困得要命的小斯特凡也爬到桌子底下來了,他不明白他爸爸那條穿著襪子的腿在我媽媽的裙子底下找什麼,沒過一會兒,就呼呼入睡了。

  晴轉多雲。午後下了幾場小陣雨。第二天,揚·布朗斯基就來了,取走了他送我的生日禮物,那艘討厭的帆船,到西吉斯蒙德·馬庫斯的玩具店裡把它換了一面鐵皮鼓。下午稍晚的時候,他回到我家,被雨淋了,衣服有點濕,他帶來了那面鼓,白底紅火焰,是我熟悉的圖案。他把鼓遞給我,一手抓住我那面殘破的舊鼓,上面紅白兩色的油漆只剩下斑斑點點了。揚抓住舊鼓,我抓住新鼓的當口,揚、媽媽和馬策拉特的眼睛都盯著奧斯卡;我差一點微笑了,難道他們在想,我不願棄舊就新,我會堅持什麼原則嗎?

  出乎他們所料,我並沒有大聲尖叫,沒有唱出震碎玻璃的歌聲,而是交出已成廢鐵的舊鼓,立即雙手捧住了新樂器。我一門心思地敲了兩個小時,掌握了擊鼓的訣竅。

  可是,我周圍的成年人並不是個個都像揚·布朗斯基那樣有見識。一九二九年(當時,大家談論最多的是紐約股票市場的崩潰①,而我也在考慮,遠在布法羅做木材生意的外祖父科爾雅切克,是不是也虧了本),我五歲生日過後不久,媽媽因見我明顯地不再長個兒,大為不安,每逢星期三,便帶我到布魯恩斯赫弗爾路的霍拉茨博士的診所去。檢查沒完沒了,叫人心煩,但我還是忍過去了,因為我當時已經喜歡上了站在霍拉茨邊上幫忙的護士英格的服裝;這種白色的護士服,叫人看了眼睛舒服,還使我聯想起媽媽在戰爭期間當護士時拍的照片。我集中注意力觀看不斷改變形狀的護士服的褶襇,因此根本聽不見醫生時而咆哮、時而使勁加強語調、時而用令人討厭的長輩口吻講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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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標誌著美國「大蕭條」的開始。當時,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美國資本的德國經濟也進入危機時期。↓

  做完檢查,霍拉茨一邊翻閱我的病歷,一邊若有所思地搖頭,眼鏡片上反射出診室裡的全部家當:許多鍍鉻、鍍鎳和光滑的搪瓷製品;還有架子和玻璃櫥,裡面放著玻璃瓶,貼有字跡工整的標簽,酒精裡泡著蛇、蠑螈、蟾蜍以及豬胎、人胎、猴胎。他一再讓我媽媽講我是怎樣從地窖臺階上摔下去的,而當她破口大駡馬策拉特,說他沒把活板門關上,這一輩子都要擔當罪責時,霍拉茨便又轉而安慰她。

  幾個月以後的一個星期三,他可能為了給自己,或許也給護士英格證明他這一段時間治療的成果,想要拿走我的鼓。於是,我大吼一聲,搗毀了他收集起來的大部分蛇和蟾蜍以及各種胚胎。

  除了過去震碎過未開蓋的啤酒瓶和媽媽的香水瓶以外,奧斯卡還是頭一回破壞這麼多盛滿東西、小心保存、鎖在櫥裡的玻璃瓶。效果無與倫比,不僅懾服了所有在場的人,而且使知道我同玻璃之間秘密關係的媽媽也大為震驚。我發出的棱角不分明的第一聲,就切開了霍拉茨存放他的全部令人噁心的古怪東西的玻璃櫥,差不多整塊玻璃摔到漆布地板上,裂成萬千碎片,卻仍保持原來的正方形。隨後,我用極富穿透力的立體聲震碎了一個又一個試管。瓶瓶罐罐像放鞭炮似的破裂了。綠色的、部分已經凝結的酒精四下飛迸,帶著經過特別處理的、蒼白的、目光憂鬱的蛇、蠑螈、人胎等等,流到診室紅漆布地板上,滿屋子刺鼻的氣味,弄得我媽媽噁心要吐,護士英格只好打開正對布魯恩斯赫弗爾路的窗子。霍拉茨博士很有辦法,善於逢凶化吉,消災為福。

  在我幹了這次暴行以後沒有幾個星期,他在專業雜誌《醫生與世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專論本人,奧斯卡·馬,一個能唱碎玻璃的不尋常的人。據說,霍拉茨博士在這篇二十多頁的文章裡所提出的理論,在國內外專業圈子內引起了重視,不少專家撰文,或反對或贊同。他送了好幾本雜誌給我媽媽,她竟因這篇文章而感到自豪,這就引起了我的深思。她不厭其煩地把文中一些段落讀給格雷夫夫婦、舍夫勒夫婦以及她的揚聽,而且每天飯後,總要讀給她的丈夫馬策拉特聽。

  甚而至於殖民地商品店的顧客也得聽她朗讀,並恰如其分地讚賞我的媽媽。而文內的專業名詞她雖然讀錯了重音,但卻表現出她有豐富的想像力。我的名字首次在報刊上出現,這個事實對於我本人是毫無意義的。我當時就已持有的警覺的懷疑態度,使我懂得如何去評價霍拉茨這篇文章:它篇幅不小,行文也不能說不老練,但仔細一讀,便知是一個沽名釣譽、想要撈個教授職位的醫生講的不得要領的離題話。

  今天,奧斯卡躺在療養與護理院裡,他的聲音已經連刷牙玻璃杯都震不碎了。類似那個霍拉茨的醫生們,卻在他的病房裡進進出出,給他做所謂的羅爾沙赫測驗①、聯想測驗以及其他測驗,想給他的強制送人①找出一個響噹噹的定語來。今天,奧斯卡仍然樂於回憶起他最初獲得那種聲音的歲月,他的聲音發展史上的太古時代。當時,他只是在必要的情況下才徹底唱碎玻璃製品。到了後來,在他的藝術繁榮和沒落時期,他在沒有外界壓力的情況下就運用他的能力。他純粹出於遊戲的欲望,沉溺於個人後期的慣用作風,醉心於為藝術而藝術;奧斯卡把唱碎玻璃當做自我表現的手段,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他自己的年歲也逐漸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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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羅爾沙赫測驗,一種心理測驗,也稱「墨蹟測驗」,系瑞士心理學家赫爾曼·羅爾沙赫(1884~1922)首創,用十份墨蹟供患者描述,並觀察其對顏色的反應等等。此種測驗之理論為:個人具有將其無意識的態度投射到多解環境中去的傾向,故又稱「投射測驗」。

  ②強制送入,醫學術語,指強制送入醫院或精神病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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