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七


  直到今天,每當布魯諾在我房間裡擦玻璃窗的時候,我就在鼓上敲出這首童謠的節奏。

  鄰居孩子們唱的諷刺歌倒也罷了,使我尤其是我的父母更加感到麻煩和惱火的,乃是我們這個住宅區裡凡被沒有教養的小無賴故意打碎的玻璃,都算在我的賬上,甚至歸咎於我的聲音;並要我們出錢賠償。起先,別人家廚房的窗玻璃碎了(實際上,絕大多數是被人用彈弓打碎的),我媽媽就老老實實地賠錢,後來,她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每當人家來要求賠償時,她就瞪著她的講究實際的、冷灰色的眼睛,要別人拿出證據來。而鄰居們也確實冤枉了我。當時,最大的錯誤莫過於認為我有一種兒童的破壞狂,認為我莫名其妙地憎恨玻璃和玻璃製品,一如兒童在胡作非為時所表現出來的莫名其妙的憎惡心理那樣。只有愛玩耍的孩子,由於調皮搗蛋,才會幹出破壞的事來。我從來不玩耍,只是在我的鼓上幹我的事,至於我的聲音,僅僅在需要自衛時,我才運用它。唯有當我持續擊鼓的權利受到威脅時,我才有的放矢地運用我的聲帶作為武器。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倒想用同樣的聲音和手段把格蕾欣·舍夫勒想入非非地設計的、圖案錯綜複雜的、無聊的桌布剪個粉碎,或者把鋼琴上那層顏色黯淡的油漆刮下來,而寧願不去震碎任何玻璃製品。

  可是,我的聲音既不能剪碎桌布,也不能刮掉油漆。我既不能用不倦的叫聲揭下糊牆紙,也不能像石器時代的人打燧石那樣,用兩種拖長的、一鼓一凹的聲音使勁摩擦,生出熱來,最後爆出火花,把起居室兩扇窗前乾燥得像火絨、被煙草熏出味兒來的窗簾點著,燃成裝飾性的火焰,更不能折斷馬策拉特或亞歷山大·舍夫勒坐的椅子的腿。我寧願要一種不起破壞作用又不太神秘的自衛武器,但是,沒有任何不起破壞作用的武器願意為我服務;此外,又只有玻璃聽從我的吩咐,這樣就不得不為它賠錢。

  我在三歲生日過後不久,第一次成功地作了如下的表演。這面鼓在我手裡也許剛到四個星期就被敲壞了,因為在這段時間內,我實在太勤奮了。雖然紅白相間的火焰形圖案的邊框仍舊把鼓面和鼓底連在一起,但是鼓面中央的窟窿已經很顯眼了。由於我不屑把鼓翻過面來,窟窿便越敲越大,撕開了好幾道口子,裂成鋒利的鋸齒,迸出一些由於敲打而變薄了的碎鐵皮,掉進鼓身裡去。我每敲一下,這些碎片就在裡面劈啪作響,像是滿腹怨氣地在發牢騷。此外,在起居室的地毯上,臥室裡紅棕色的地板上,到處是閃閃爍爍的白漆皮,因為它們不再願意在被我敲苦了的鐵皮鼓上呆下去了。

  裂開的鐵皮鋒利異常,他們擔心會割破我的手,尤其是馬策拉特。自我從地窖臺階上摔了那一跤以後,他總是小心加小心,現在又勸我敲鼓的時候千萬要留神。當我兩手快速敲擊時,我的動脈確實同鋸齒形的窟窿只差毫釐,因此,我不得不承認,馬策拉特表示的擔心儘管言過其實,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本來嘛,只要他們買一面新的鼓,就可以排除任何危險;可是,他們根本沒想到要買新的,而是想把我這面舊鼓拿走。啊,多好的鼓啊!它跟我一同摔跤,一起進醫院,出醫院,跟著我上樓梯,下樓梯,走上鵝卵石路面和人行道,從那些玩「酸鯡魚,一二三」、「我看見的你看不見」和「黑廚娘,你在嗎?」等遊戲的孩子們身旁走過。可是他們卻想從我手裡奪走這面鼓,又不打算買一面新的來代替。他們想用破巧克力糖來引誘我。媽媽手裡拿著它,撅起了嘴巴。

  馬策拉特裝出嚴厲的樣子,抓住我的殘破的樂器。我緊抱著這面破鼓。他拉著。我的氣力本來只夠敲鼓,現在漸漸不支了。一條接一條紅火舌從我手裡慢慢地滑出去,整個圓柱形的鼓身快要從我手裡被拽走了。這當口,奧斯卡——直到那天為止,他一直是個文靜的孩子,甚至有點太乖了——第一次發出了那種破壞性的、有效的尖叫聲。蒙在我家落地鐘蜂蜜黃的鐘面外防灰塵和死蒼蠅的磨光圓玻璃碎了,掉在紅棕色的地板上——由於地毯不夠長,離鐘座還有一段距離——摔了個粉碎。

  可是,這台貴重的機械的內部構造並沒有損壞,鐘擺依然平穩地在擺動,時針也安然地在移動。裡面那口報時鐘,平常很敏感,簡直有點歇斯底里,稍稍碰撞一下,或者屋外駛過一輛運啤酒的卡車,它就會有所反應,可是,我的尖叫聲卻對它毫無影響。唯有玻璃破了,粉碎了。「鐘壞了!」馬策拉特喊道,同時鬆開了鼓。我瞥了一眼,確信我的叫聲並沒有損壞鐘本身,僅僅是玻璃沒有了。可是,馬策拉特,我媽媽,還有那個星期天下午正巧來訪的表舅揚·布朗斯基,他們都以為壞了的不止是鐘面外的玻璃。他們臉色發白,面面相覷,束手無策,分頭走到瓷磚火爐、鋼琴和碗櫥旁,死死地站在那裡,不敢動一動。揚·布朗斯基像哀求似的眯著眼睛,啟動乾燥的嘴唇。我至今還認為,他是在默念禱詞,祈求援助與憐憫。他念的或許是:「啊,上帝的羔羊,你除去世人罪孽——憐憫我們吧!」這段經文念了三遍以後,他又念另一段:「主啊,你到我捨下,我不敢當,只要你說一句話……」

  主自然什麼話也沒說。鐘也沒有壞,只是玻璃碎了。成年人同時鐘之間的關係是非常奇特、非常幼稚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孩子。時鐘也許是成年人所能製造的最了不起的東西。它證明成年人可以成為創造者。他們胸懷大志,勤奮努力,再加上一點運氣,是可以成為創造者的。但是,他們創造了一件東西之後,隨即又成為自己劃時代的發明物的奴隸。

  時鐘是什麼?沒有成年人,它就什麼也不是。成年人給它上發條,把它撥快或撥慢,送到鐘錶匠那裡去檢驗、拆洗,必要時還請他修理。另外一些現象,要是沒有成年人亂猜瞎想,也同樣毫無意義,譬如布穀鳥過早地停止鳴叫,鹽罐倒放,大清早見到蜘蛛,黑貓待在左邊,他們都認為是不祥之兆。正如他們見到表舅的油畫從牆上掉下來就覺得是什麼預兆(其實只是因為釘在灰泥裡的鉤子鬆動了)。成年人在鏡子裡見到的時鐘的背面和內部,總要比時鐘本身能顯示的多點什麼。

  我媽媽呢?儘管她有時也不免要胡思亂想,但畢竟有冷靜務實的眼光,並且像她平日做人那樣,輕率地把任何可疑的徵兆都往好的方面去解釋。當時,她想起了一句話,使大家聽後都頓感寬慰。

  「碎片帶來好運氣!」她喊道,,邊咬著手指,拿來了畚箕和掃把,將碎片,也就是好運氣,掃在一起。

  媽媽的這句話,如果按字面去理解的話,那麼,我已經給我的父母、親戚、朋友以及不相識的人們,帶來了許多好運氣;他們中間有誰要想奪走我的鼓,我就用叫聲和歌聲震碎他們的窗玻璃、斟滿啤酒的杯子、空啤酒瓶、散發出春天芳香的香水瓶、盛假水果的水晶碗,總而言之,把一切在玻璃廠裡由玻璃工人吹製成的、在市場上按原料或按人工議價出售的玻璃製品震個粉碎。

  無論過去和現在,我始終愛好造型很美的玻璃製品,因此我總是力圖避免造成太大的破壞。晚上,如果他們想要拿走我的鼓,不讓我把它帶到小床上去的話,我就把臥室裡吊燈上的四隻燈泡震碎一隻或者一隻以上。在一九二八年九月初我四歲生日那天,我的父母親、布朗斯基夫婦、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舍夫勒夫婦以及格雷夫夫婦送給我各種各樣的禮物:錫士兵,一艘帆船,一輛救火車,就是沒送鐵皮鼓。

  他們想讓我玩錫士兵,玩救火車,他們不喜歡被我敲破了的、但畢竟是我最心愛的鼓,他們想把它從我手裡拿走,硬把那艘笨頭笨腦、船帆安得不是地方的帆船塞到我手裡。他們都有眼睛,但是唯一的用途,就是無視我和我的願望。於是,我大叫一聲,把我家吊燈上的四隻燈泡全部震碎,把那些給我祝壽的人們統統置於創世以前的黑暗之中。

  瞧那些成年人哪!他們先是驚呼狂叫,極度渴望回到光明中去,之後他們又習慣了黑暗。我的外祖母安娜·科爾雅切克,是除去斯特凡·布朗斯基以外唯一沒能從黑暗中撈一把的人。她到店鋪裡去取蠟燭,尖聲怪氣的斯特凡拉著她的裙子跟在後面。她拿著點燃的蠟燭回來,照亮了房間,只見其餘喝壽酒喝得醉醺醺的人們雙雙倆倆,結成了叫人稀奇的對偶。

  不出我所料,我媽媽上衣散亂,坐在揚·布朗斯基膝上。看到短腿麵包師亞歷山大·舍夫勒幾乎消失在格雷夫太太懷裡,實在倒人胃口。馬策拉特在舔格蕾欣·舍夫勒的馬齒和大金牙。只有黑德維希·布朗斯基坐著,雙手擱在懷裡,在燭光下,她的母牛眼睛非常虔誠。她離蔬菜商格雷夫不遠,但又不太近。格雷夫沒有喝酒,然而他卻在唱歌,歌聲很甜,卻又憂鬱感傷。他用歌聲邀請黑德維希·布朗斯基同他合唱。他們唱起一支二聲部的童子軍歌曲,歌詞大意是某個名叫呂貝察爾的山神在巨人山脈遊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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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首童子軍歌曲創作於1923年,歌中訴說捷克斯洛伐克建國後蘇台德地區的德意志人不自由,並請求巨人山脈的山神呂貝察爾來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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