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貓與鼠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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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阿希姆·馬爾克將這把沉重的、可以說永遠都不會折斷的改錐戴在脖子上大約有一年之久。即使我們後來很少甚至不再遊到沉船那裡,他也仍然整天用鞋帶系著它,掛在脖子上。他雖然信奉天主教,卻又過分地崇拜這把改錐,或許這正是由於他信奉天主教的緣故。每次上體操課之前,他總要把改錐交給參議教師馬倫勃蘭特代為保管,因為他怕被人偷了去。甚至去聖母院,他也帶著這玩藝兒。他不僅在禮拜天而且在每天上課之前都要去新蘇格蘭區海軍路上的聖母院做晨禱。 馬爾克和他的英國造的改錐不需要在去聖母院的路上耽擱很久。從東街出來,拐入熊街①。這條街兩旁有許多兩層的房子,有些是雙層屋頂的別墅,門前有圓柱門廊和葡萄架。再往前是兩排居民住宅,有的抹過灰泥,有的沒有抹過灰泥,牆壁上有一塊塊水漬。有軌電車拐向右側,架空導線的上方是被雲遮住大半的天空。左邊是鐵路職工的小菜園,這裡的土壤貧瘠,含沙較多,黑紅兩色的鴿亭和免籠都是用淘汰下來的貨車車皮的木板做成的。小菜園的後面是鐵路信號燈,這裡可以通到自由港區②。一座座圓塔狀的倉庫。一架架活動式或固定式的起重機。貨輪的上面部分塗著色彩鮮豔的油漆,頗具異國情調。兩艘灰色的老式定期班輪一如既往地停在那裡。浮動船塢。日耳曼尼亞③麵包廠。幾隻障礙氣球④懸掛在半空,輕輕搖曳,泛著刺眼的銀光。街道右側是從前的海倫妮·朗格⑤女子中學,現已改為古德倫⑥女子中學。校舍遮住了席紹造船廠⑦橫七豎八的金屬架,惟有巨大的旋轉式吊車傲然挺立。學校的運動場養護得很好,球門新刷了油漆,草坪修剪得很短,罰球區的邊線撒上了白色的粉末。每逢禮拜天,藍黃隊與合爾米爾98隊⑧在此對壘。這裡雖然沒有看臺,但卻有一座新式的健身房,通體漆成淺赭石色,窗戶又高又大,鮮紅色的屋頂上有一個用焦油塗黑的十字架,顯得與這座健身房極不協調。新蘇格蘭區體育協會原來的那座健身房已被改建成聖母院,它可以說是一座應急教堂,因為聖心教堂⑨離得太遠,長期以來,居住在新蘇格蘭區和舍爾米爾區以及東街和西街之間的市民——他們大多是造船廠工人以及郵局和鐵路職工——只能把請願書送到主教所在的奧裡瓦區。還是在但澤自由市時期⑩,教會就買下了這座健身房,經過全面改建之後供人們在此祈禱。 -------- ①作者對街道的描寫完全符合但澤市的真實情況,街名均按照1940年至1944年的叫法。 ②港口專門劃出的一塊免稅區域,各國商船可在此區域內進行自由貿易。 ③象徵德國的女神。 ④固定在空中的大氣球,是為了干擾敵機空襲設置的一種障礙。 ⑤海倫妮·朝格(1843~1930),女教師,德國婦女運動領袖,「全德女教師協會」的創始人。 ⑥古德倫是德國十三世紀敘事長詩《古德倫》裡的一位聰明美麗的公主,被納粹分子奉為德國婦女的理想形象。 ⑦德國席紹機器製造公司1945年以前在埃爾賓、但澤和柯尼斯堡等地擁有許多造船廠。 ⑧即但澤市舍爾米爾體育協會足球隊,因該協會創建於1898年,故名。 ⑨位於朗富爾火車站附近的一座天主教堂。 ⑩自1920年1月10日至1939年9月1日。 這座聖母院有許多色彩斑斕的繪畫和精雕細刻的裝飾,這些東西大多是從但澤主教管區各禮拜堂的地窖或儲藏室裡收羅來的,當然也有私人捐贈的。儘管如此,健身房的特徵卻難以掩飾,而且也不容否認。即使是嫋嫋上升的香煙和芬芳沁人的燭香,也不足以抵消前幾年留下的粉筆、皮革、體操運動員的氣味以及室內手球冠軍賽的痕跡。正因為如此,這座小教堂一直具有某種難以消除的新教的色彩——禮拜堂的那種過分的簡樸。 聖心教堂是一座磚石結構的新哥特式建築,它建於十九世紀末,距離居民住宅區較遠,緊靠郊區火車站。在這座教堂,約阿希姆·馬爾克的不銹鋼改錐恐怕會顯得極不協調,甚至醜陋得有褻讀神靈之嫌。然而,在聖母院,他卻可以放心大膽地公開在脖子上掛著這把精美的英制工具。這裡的過道鋪著整潔的地毯,方形的乳白色玻璃窗一直頂到天花板,地上有一排整整齊齊的金屬托座,是從前用來固定單杠的,混凝土天花板的表面十分粗糙,鑲板之間有一道道凹槽,鐵鑄的橫樑已經粉刷成白色。從前,這些橫樑上曾經固定著幾副吊環、一架秋千以及六七根練習爬高的繩索。儘管每個角落裡都立著一尊描金繪彩的石膏聖像,這座小教堂仍然顯得樸素、冷清,現代味十足,以至於那把不銹鋼改錐——一名前來祈禱、然後領聖餐的中學生認為必須將這件東西懸掛在自己的胸前——不僅沒有引起為數不多的來做晨禱的信徒們的注意,也沒有讓古塞夫斯基司鐸和他的睡眼惺松的彌撒助手——通常由我擔任——感到彆扭。 不對!那玩藝兒肯定不會逃過我的眼睛。每當我在聖壇前面輔彌撒,甚至當神甫剛開始祈禱的時候,我總是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試圖觀察你的言行舉止。然而,你大概不願意聽之任之。你把那個用鞋帶系著的玩藝兒藏在襯衫裡面,因此襯衫上留下了幾塊惹人注目的、大略能顯現出改錐輪廓的油蹟。從聖壇望去,他跪在左側第二排的長凳上,眼睛睜得滾圓,朝著聖母祭壇默默地祈禱。我相信,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多半由於潛水和游泳的緣故已經發炎了。 ……有一次,我們來到沉船上。我已經記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或許是戰爭爆發後的第一個暑假,即法國的動亂①平息之後不久,或許是在翌年的夏天。那一天,氣候炎熱,天色陰沉,男女混合浴場熙攘雜亂,三角旗低垂,人們的皮肉被水泡漲了,冷飲店的銷售額激增,滾燙的腳底板走在椰子纖維編織的狹長地毯上面,緊閉的浴場更衣室前哧哧的笑聲不斷,毫無約束的孩子有的在沙灘上打滾,有的緩慢而吃力地走著,有的劃破了腳掌。一個大約三歲的小男孩——如今該已是二十三歲了——在關懷地彎下身子的成年人面前,笨拙而單調地敲著一隻玩具鐵皮鼓②,將這個下午變成了一個地獄裡的鐵匠鋪。我們離開沙灘,游向我們的沉船。站在沙灘上,用浴場管理員的雙筒望遠鏡可以看見海面上有六個人頭正在漸漸變小,其中一個遙遙領先,最先到達了目的地。 -------- ①從1940年5月10日德國發動進攻至1940年6月20日法國宣佈投降。 ②指但澤三部曲的第一部《鐵皮鼓》中的主人公奧斯卡·馬策拉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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