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狗年月 | 上頁 下頁
一八六


  可是在進展順利的參觀企業的過程中,當人們觀察第十三、十四硐室時,運動服、輔彌撒者的紅色衣服和偽裝服卻再也不適合正在訓練的稻草人收藏品了。更確切地說,在兩個硐室裡,稻草人都顯得彬彬有禮。因為在親密無間、井井有條的硐室裡,稻草人國家的民主品德——這個國家的憲法完全能夠代表公民利益——得到發揚、傳授,被用來為實踐也就是為公民的日常生活服務。稻草人都親親熱熱地坐在桌旁用餐,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坐在經過防蛀處理的野營帳篷裡。稻草人家庭——因為它們是國家的生殖細胞!——都要學會基本法的所有條款。擴音器宣佈各個家族眾口一詞重複的東西,也就是稻草人前言①:「意識到自己對於上帝和人類所承擔的責任,懷著維護稻草人民族與國家統一的願望……」在這之後宣佈第一條,關於稻草人不可觸犯的尊嚴。接下來在第二條中,書面確定自由發展稻草人個性的權利。然後是這樣那樣的條款,最後是第八條,這一條承認所有的稻草人有權在未經申報或者批准的情況下,舉行和平的、不帶武器的集會。就連第二十七條所說的「所有具有德國血統的稻草人都一律打上布勞克塞爾公司的商標」,也得到稻草人家庭的首肯和尊重。同樣,第十六條第二款也不存在矛盾:「政治上受迫害者享有井下避難權。」從「一般性謾駡」直至「強制取消國籍」,所有這些政治科學,都在第十四硐室裡受到反復操練。有選舉權的稻草人邁步走向選票箱;喜歡討論的稻草人在討論福利國家的危險;在每天出版的報紙上表現出新聞才能的稻草人暗示著第五條——新聞自由;議會開會;稻草人最高法院終審時駁回上訴;反對黨在外交政策問題上支持執政黨;履行議會黨團內統一投票的義務;財政機關在伸手要錢;結盟自由把並不毗鄰同一運輸平巷的各個硐室連接起來;根據第一條B款第三a項的規定,借助布勞克塞爾公司引進的測謊儀對稻草人進行分析,被視為違反憲法;國家繁榮昌盛;沒有任何東西妨礙交往;根據第二十八條A款第三項所確定的稻草人自治區在井下開始實施,並已在井上平坦的以及丘陵狀的地面上擴展到加拿大的麥地裡,擴展到印度的稻田中,擴展到一望無際的烏克蘭玉米種植區,擴展到世界各地,擴展到凡是有布勞克塞爾公司產品的地方,也就是有各式各樣的稻草人完成自己的任務和制止鳥兒吞食莊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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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上面提到的基本法,指聯邦德國的基本法。作者用「稻草人」取代了基本法中的「人們」和「德國人」。

  可是,在第十三和十四硐室展示了一番國民和公民的權利之後,不熟悉礦井的瓦爾特·馬特恩還是一個勁兒地說:「我的上帝,這是地獄!地地道道的地獄!」

  因此,為了駁倒這位不熟悉礦井之人的看法,采區工長韋爾尼克高舉礦燈,把瓦爾特·馬特恩和經理連同馴服的狗一道領進了第十五、十六和十七硐室。這些硐室給不受約束的性愛、給受到妨礙的性愛、給男性生殖器的專橫提供了寓所。

  在這裡,所有統一的禮儀道德和公民的尊嚴都遭到嘲弄;因為剛才還似乎井井有條、還被抑制住的仇恨、憤怒和四處遊蕩的報復現在又重新蓬勃增長,而且繃上了一層經過加工但仍然是肉色紅潤的皮膚。因為所有不受約束的、受到妨礙的和獨斷專行的稻草人都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啃著同一個蛋糕。這個蛋糕的配方把所有情欲都攙和在一起,揉成生麵團。儘管這個麵團不能使任何人吃飽肚皮,儘管那些愛用角頂人、掌握各種姿勢的光屁股壞蛋在交媾,在充分噴灑髒物,但它們仍然在啃。當然,只有在第十五硐室才記下這樣的結果。在那裡,不受約束的性愛不允許跑得發熱的稻草人讓已經持續勃起了好幾個工班的陰莖變得軟綿綿。任何東西都無法塞緊,不讓那種東西湧流而出。沒有給長時間的性欲高潮敲起暫停的當當鐘聲。稻草人的鼻涕——正像采區工長韋爾尼克說明的那樣——一種含鉀鹽的產品流了出來。這種產品在布勞克塞爾公司的實驗室裡研製而成,注射了與淋球菌類似的病原體,好讓刺激和發癢引起的後果——它們就像患常見的尿道淋病時見到的那樣——對於不受約束、長時間持續射精的稻草人大有神益。然而,這種瘟疫史允許在第十五硐室,而不允許在第十六、十七硐室裡蔓延。因為在第十六和十七硐室裡無法射精,在受到妨礙的硐室裡,甚至連必不可少的陰莖勃起也不可能。甚至在男性生殖器獨斷專行的硐室裡,儘管那種夾雜著淫詞蕩語的淫穢音樂想要助這些獨斷專行者一臂之力,儘管十分性感的電影鏡頭充斥著那些掛在受到妨礙和獨斷專行的硐室牆壁正面的銀幕,單個的稻草人還是白費了力氣。死氣沉沉。每一條美女蛇都在睡覺。所有的滿足都停留於礦井地面,因為來自礦井地面、對礦井不熟悉的馬特恩說:「這是不正常的。這是地獄裡令人難以忍受的痛苦!生活,真正的生活,應當有更多的奉獻。我明白這種生活。我也享受過這種生活。」

  因為現在采區工長韋爾尼克認為,這位不熟悉礦井的人老在惦記著井下的人,所以就把他和輕輕牽著普魯托這條狗的頸圈的、溫文爾雅的、獨自微笑著的經理領進了第十八、十九和二十硐室。這些硐室全都在更深一層的平巷,在七百九十米的平巷,但是每個硐室又分別給哲學的、社會學的和意識形態的知識、成就和對立以活動空間。

  剛到這個平巷,馬特恩便立即轉過身去。這個不熟悉礦井的人再也沒有胃口了。地獄使他感到疲憊。他想重新去井上呼吸新鮮空氣。可是,礦山經理布勞克塞爾用那根幾個小時前還屬￿黃金小嘴的烏木手杖神情嚴肅地敲打著,而且暗示據說是馬特恩在井上做過的事情:「這位不熟悉礦井的人大概忘了,他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在今天清晨把一把小折刀扔進了那條邊界堡壘運河,那條穿過柏林即穿過一座位于陽光燦爛的地面上的城市的邊界堡壘運河的?」

  因此,不熟悉礦井的馬特恩決不能轉過身去。他必須穿過回採礦房口往裡走,他必須經受那些在第十八硐室中囉囉唆唆的哲學知識的考驗。

  但是,談的不是亞裡士多德,不是笛卡爾或者斯賓諾莎。從康德到黑格爾,無人問津。從黑格爾到尼采,一片空白!甚至也沒有新康德主義者和新黑格爾主義的代表人物。談的不是有獅髫的李凱爾特①,馬克斯·謝勒②也未涉及,留有山羊鬍子的胡塞爾的現象學也未成為這個硐室的話題,從而讓這個不熟悉礦井的人忘掉地道的性愛應當給地獄裡難以忍受的痛苦提供的東西。沒有一個蘇格拉底考慮到井下,考慮井下的世界。可是他這位蘇格拉底的大弟子,成百倍地發揚蘇格拉底的學說,戴著經過上百次浸液加工的、昔日阿雷曼人的絨球帽,腳穿著有搭扣的鞋,身穿亞麻布外套,上百次地東奔西跑,忙來忙去!他在思考。他在講話。他有千言萬語要講,為存在,為時間,為本質、世界和基礎,為「一同」,為現在,為虛無和作為支架的稻草人。因此,也就出現這樣的詞語:轟走、驚嚇、稻草人結構、稻草人展覽、不被轟走、把……轟走、不怕轟走、稻草人中流行的東西、轟鳥的東西、稻草人狀況、不轟鳥的東西、最後的稻草人、稻草人的成熟、稻草人整體、基礎稻草人。另外,就是這句談到稻草人的話:「因為稻草人的本質就是稻草人在世界藍圖中超越一切概念逃跑的、三倍的擴散。染指虛無就是稻草人從總體上超越轟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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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李凱爾特(1863~1936),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新康德主義弗賴堡學派的主要代表之一。

  ②馬克斯·謝勒(1874~1928),德國社會與倫理學家,以研究現象學的方法著名。


  所以說,超驗從第十八硐室的絨球帽裡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上百個經浸液加工過的哲學家都眾口一詞:「稻草人——存在就是染指虛無。」不熟悉礦井的馬特恩把他的聲音送進這一硐室,提出這樣一個令人不安的問題:「可是,作為稻草人形象設計原型的那種人呢?」這個問題可以由一個和一百個哲學家來回答:「涉及稻草人的問題使我們——提問者——甚至對這一問題產生疑問。」這時,馬特恩收回自己的聲音。上百個相應的哲學家在鹽層上漫步,以明顯的方式相互問候:「稻草人為它自身而存在。」

  他們穿著簡樸的、有搭扣的鞋甚至踏出了多條田間小道。有時候,他們沉默不語。然後,馬特恩又聽到他們身上機械裝置的聲音。談到稻草人的那句話又重新開始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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