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狗年月 | 上頁 下頁
一七八


  「一個很短的故事,因為我們如此幸運地坐在一起。從前有兩個男孩。這一個男孩出於友情,送給另一個男孩一把妙不可言的小折刀。那個接受禮物的男孩用這把贈送的小折刀做這樣那樣的事情。有一次,他用同一把小折刀劃破了自己的上臂和這個出於友情自願伸出的上臂。就這樣,這兩個男孩成了歃血為盟的兄弟。可是有一天,當那個男孩,即那個接受了小折刀這件禮物的男孩想把一塊石頭扔進河裡,但又找不到一塊往河裡扔的石頭時,就把這把小折刀扔進了河裡。小折刀從此也就永遠消失了。」

  這是一個引起馬特恩深思的故事。他們現在又在路上了:沿著奧格斯堡街往上,走過紐倫堡街。這位吸煙者本想往右拐,去參觀蘭克貸,拜訪一位他稱之為亞歷山大侯爵的人,但這時,他發現馬特恩在悶悶不樂地沉思,便想給他和這條剛剛失而復得的狗以活動的餘地。他們沿著富格爾街往上走,橫穿諾倫多夫廣場,以便接著從左邊去比洛街。人們在露天也可以抽煙。

  「您就說說吧。」這是馬特恩在講,「我覺得這個小折刀的故事似乎非常熟悉。」

  「不奇怪,我的朋友,」嗓音沙啞的黃金小嘴回答,「這個故事幾乎可以說是一個教科書上的故事。這個故事誰都知道。甚至就連圓桌旁那些先生也在適當的地方連連點頭,因為他們知道這個故事。」

  馬特恩在猜想那弦外之音,在鑽著深深的洞,這些洞一定會挖掘到這個謎團的意義和內容:「那麼象徵內容呢?」

  「真的!一個平平常常的故事!親愛的朋友,我請求您。兩個男孩,一把小折刀和一條河。這是一個小故事。這種故事您在任何一本德語教科書中都可以找到。既有道德教育意義,又容易記住。」

  儘管自從他決定用譬喻描述的方式提到這個故事以來,這個故事使馬特恩的心情輕鬆了一些,但馬特恩仍然反駁道:「您過高估計了德語教科書的質量。現在裡面仍然有糟粕。沒有人給年輕人正確地講清過去,等等。純粹是騙人的故事!無非是騙人的故事罷了。」

  黃金小嘴含著香煙微笑道:「親愛的好朋友,我的教科書故事儘管非常富於道德教育意義,很容易記住,但同樣也是一個騙人的故事。您看這邊,這個寓言的結尾會報道:那個男孩把小折刀扔進了河裡。它從此也就永遠消失了。可是,我這兒有什麼?好啦!您仔細瞧瞧。過了這些年後,它變得其貌不揚了。怎麼樣?」

  在伸開的手上,就像從空中抓來的一樣,放著一把生銹的小折刀。馬特恩、狗和黃金小嘴站在燈籠下,燈籠正俯身看著這件物品。該物品曾經有三個刀刃、一個開塞鑽、一把鋸和一個銷子。

  「依您看,這就是您故事中出現的那一把吧?」

  黃金小嘴興高采烈,隨時準備用烏木拐杖表演絕活,他肯定了這一切。「就是我那教科書騙人故事裡的那把小折刀!我請求您,絕對不要再對德語教科書講絲毫壞話。它不好,然而適用。為了那種難以忍受的、正在傷害一種還是天真爛漫的情感的真相,人們必須刪去大多數噱頭,就像剛才這把失而復得的小折刀之類的噱頭。不過德語教科書,它們的味道好聞,有道德教育意義,容易記住。」

  本來,「比洛小屋」就想擁抱這三個搭檔,本來,黃金小嘴就想把這把失而復得的小折刀放回空中,放回他那寬敞的道具間,本來,匆匆浮現的幻想就看見這三個搭檔,站在櫃檯桌旁或者坐在綠色沙龍裡,本來,「比洛小屋」就要咬住他們,到黎明時分才放他們走——因為在使徒教堂周圍,沒有一家餐館善於用更好的胃把顧客留在自己店裡——這時,他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種施主的念頭。

  當他們越過路堤,以便從右邊往上走,受到波茨坦大街的暴力制約時,黃金小嘴——賜予——捐助——饋贈表述道:「親愛的朋友,您注意,這個夜晚——幾乎沒有烏雲,月光如洗——在慷慨大方地說:您收下吧!——雖然咱們倆再也不是小男孩了,儘管用這種生銹的刀刃割上臂,也就是說,結下歃血為盟的手足之情可能很危險,您還是收下吧。這是發自內心深處的聲音。」

  深夜,五月份這個月使所有的林陰大道和公墓、使動物園和克萊斯特公園枝繁葉茂,在這時,馬特恩在已經得到一隻返老還童的狗之後,又得到一個分量不輕——而且正像他不得不看到的那樣——夾得很緊的小折刀。他著實好好地感謝了一番,但他不能白拿,好像是作為回贈,對黃金小嘴嗓子完全沙啞的喉嚨表示真誠的擔心:「我很高興。我可不是不通人情的人,決不會要求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不過,每抽三支煙您應當歇一下。雖然認識您還不到兩個小時,但儘管如此,我還是要說。很可能您覺得既可笑,又討厭,但我還是感到萬分憂慮。」

  當這個吸煙者一再提到他慢性沙啞症的真正根源就是那個寒冷的一月份時——那個月的嚴寒驟然間變成了融雪天氣——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呢?馬特恩繼續談論黃金小嘴稱之為既無害、又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香煙的罪責。「親愛的朋友,今天不。認識您使我興奮。可是明天,對,明天,我們就會過清心寡欲的生活。所以,讓我們到酒店裡去休息吧,因為我已經承認:一杯熱檸檬汁會使我和我的喉嚨感到舒服。在那兒,這個用木板隔開的房間,一家肯定是臨時性的酒店,但仍然是一家酒店,它可以接待咱們倆和狗。您應當有您的啤酒和您的燒酒。給我端上平常那種檸檬汁。喂這條善良的狗嘛,不用煎肉餅,就用維也納小香腸,不用成蛋,就用豬肉凍——這個世界真是太富足了!」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背景啊!在幕後,咄咄逼人的是體育館,是一個糧倉,糧倉的麥子已經脫粒。充斥前景的是為各行各業服務的木板售貨棚,其間還夾雜著一些廢墟和空地。這一個售貨棚可望有碰巧買到的便宜貨。第二個售貨棚準備的是洋蔥板油烤羊肉塊,油煎香腸連同永不消失的咖喱粉味。在這裡,女土們白天可以讓人挑起編織物上漏掉的脫針。第四個售貨棚讓人對贏得賭馬充滿希望。而第七個由幾個棚屋部件湊起來的隔板屋——名叫「克茨·燕妮」——應當成為這三個搭檔的最新環境。

  可是在他們進入酒店休息之前,馬特恩想好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不願意在第七個售貨棚中說出,它要在五月間的和風中一展身手:「您說一說,這把小折刀——現在它可是屬￿我了——您是從哪兒得來的?我簡直無法想像,這會是同一把,是另外那個男孩——我指的是故事中那個男孩——據說已扔進了河裡的那一把小折刀。」

  本來,黃金小嘴就要用散步手杖的象牙柄鈞著門把手——他用這種辦法打開所有酒店的大門,打開安娜·海倫妮·巴爾富斯的酒店,打開勞費爾斯貝格爾的「白色黑人」和「保羅遊樂場」,差一點打開「比洛小屋」——本來,那家並非草率從事、稱作「克茨·燕妮」的酒店的老闆娘燕妮已經在盼著新客人——她預感到誰會來,已經開始榨檸檬汁——這時,黃金小嘴粗糙的聲帶送出了解釋性的話語:「您能夠繼續聽我講嗎,親愛的朋友?我們已經談到,現在也在談論小折刀。每一把小折刀都曾經是、尤其在剛開始時是新的。然後,每把小折刀都派上用場,要麼當做它本身和應當成為的東西,要麼與它本來的目的大相徑庭,被當作鎮紙、配衡體,或者——在缺少投擲的石頭子兒時——當做被投擲的物品。每一把小折刀總有一天會丟失。要不是被偷掉,被遺忘,被沒收,就是被扔掉。可是現在全世界現存的小折刀,有一半都是被找到的刀子。這些刀子又可以分為平平常常找到的和在有利的情況下重新找到的。我找到的那把刀就屬￿這一類。我找到它,是為了把它轉交給您——這把小折刀原來的主人。要不,您大概是想在這兒,在帕拉斯街和波茨坦街街口,在這兒,面對歷史性的和現實的體育館,在這兒,在這個木板售貨棚吞進我們之前,一口咬定:您從未有過一把小折刀,此外,也從未丟失過、遺忘過或者扔掉過一把小折刀,最後,您剛才也不會重新找到小折刀吧?在這種情況下,我要籌備這次重新找到失物的小型慶祝會就有困難了。在我的教科書故事中說道:小折刀掉進河裡,從此便永遠消失了。『永遠』是撒謊!因為有吃掉小折刀的魚,後來這些魚死了,擺在廚房用的桌子上;再說,有一些普通的挖泥船,這些挖泥船把所有的東西都挖了出來,因此也就把被扔掉的小折刀挖了出來;此外,還有偶然性,不過這一次並非偶然。好多年了——不妨講講我作出的努力——好多年了,我不惜代價,遞交了一道又一道的呈文,我無所顧忌地向所有河流整治委員會的大小官員行賄,最後由於波蘭當局讓步,我才得到了這個了卻心願的許可:在維斯瓦河口——因為就您和我所知,那把小折刀被扔進了維斯瓦河——華沙一個中央部門專門為我派了一艘挖泥船,大致是在那裡,把這個發掘對象挖了出來。就在那裡,小折刀於一九二六年三四月間銷聲匿跡。那個地方位於尼克爾斯瓦爾德村與希溫霍爾斯特村之間,但是靠近尼克爾斯瓦爾德堤壩。這是一件何等明確的發掘物啊!此外,我還讓人在瑞典的南部海岸和波的尼亞灣挖了好幾年。赫拉半島的水位上漲地帶也由我出資,而且由我監工,挖了又挖。所以,為了結束發掘對象這個題目,我們有理由可以講:把小折刀扔進河裡是毫無意義的。每條河都無條件地交還小折刀。對,不僅僅是小折刀!把尼怕龍根寶藏沉人萊茵河,也是同樣毫無意義的。因為有一個對這個惶恐不安的民族儲藏的寶物懷有濃厚興趣的人會到這裡來——大體上同我對小折刀的命運感興趣一樣——尼伯龍根寶藏會重見天日,而且——同小折刀相反,小折刀的合法持有人就在活著的人們當中——進入相關的國家博物館。可是現在,匆匆忙忙之間已經聊得夠多的了。請別客氣!只希望您耐著性子聽我小小的建議:您就多關心一點這個剛剛失而復得的財產吧。您可別像當初把它扔進維斯瓦河那樣,今天把它扔進施普雷河啊。儘管施普雷河會比那條您在其岸邊長大的維斯瓦河還要不加反抗地把它交出來——如今,人們從您的言談話語中還能聽出這個意思來。」

  馬特恩再一次站在櫃檯桌旁,狗趴在地上,他左手握著啤酒杯,右手握著雙層糧食燒酒杯。當他苦思冥想:他到底是從哪兒知道,他到底是從哪兒……時,黃金小嘴正同這家往常空空蕩蕩的酒店的老闆娘演完一出問候戲。在這齣戲中,諸如「心肝兒燕妮、燕妮安慰和最親愛的燕妮」之類的稱號表明,櫃檯後面那位瘦瘦的女人對於黃金小嘴所具有的意義,比木板棚屋的四壁所能容納的還要多。趁這個身穿肥大羊毛衫、形容枯槁的瘦高個女人把一半的檸檬汁喝掉的工夫,有人使馬特恩確信:此外,這個燕妮還是那個有銀戒指的燕妮,那個冰雪女王:「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不願叫她安古斯特裡,因為她這個真正的名字會使她情緒憂傷,想起比丹登格羅來,也許您已經聽到過這位先生的情況吧。」

  馬特恩在內心深處一直在抱怨這把小折刀,他拒絕用這個無法形容的吉卜賽人名字來加重自己回憶能力的負擔,拒絕鑒定一個小小的銀戒指。對於他來說,這個備受讚美的燕妮——這一點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只不過是低級娛樂場裡一個衰老無用的普通女人罷了。這是一種有洞察力的觀察,這種觀察為木板售貨棚的室內陳設所證實:如果說在「保羅遊樂場」裡扁鼻子拳擊家和棒球接球手的照片構成圖片裝飾的話,燕妮則用一個伴舞隊跳破的芭蕾舞鞋來裝飾她的售貨棚。它們已經是變淺的淡紅色,過去的銀白色和天鵝湖般的白色。這些舞鞋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晃動著。當然還有這個吉賽爾或者那個吉賽爾的照片。黃金小嘴用善於講課的手指指著阿蒂迪德舞姿和阿拉貝斯克舞姿說:「左下方是德格。總是抒情的,總是抒情的!在那兒,是斯費娃·克勒爾、斯科裡克,瑪麗亞·弗裡斯在扮演她第一次的重要角色——杜爾西內婭①。在那兒,在不幸的勒克勒爾克旁邊,是我們的燕妮·安古斯特裡同她的舞伴馬爾策爾。當時這個人,在燕妮跳園丁之女時有一個很普通、很容易記的名字,叫做芬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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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堂吉訶德》中的養豬女郎,堂吉訶德的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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