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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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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順著岔路往前走。軌道之間的雜草說明,這裡已經好久沒有走火車了。鐵銹使這些鐵軌失去了棱角。馬特恩時而大聲、時而小聲地試了試這個新名字。自從他把這條狗據為己有以來,他的沙啞症已經明顯好轉。名字的事一帆風順。先是驚訝,然後便全神貫注地側耳傾聽。這條狗曾受過訓練。這不是隨隨便便的一條狗。普魯托按照煤礦井窩中間的口哨聲站立或者趴下。在半路上,在多特蒙德和奧伯豪森之間,普魯托表演它所學過的和尚未忘記的東西,只是稍微有點兒壓抑感,因為它這些時間都惶恐不安,成了喪家之犬。這真是絕招。霧氣已在凝結,在親手吞食自己。在這裡,將近四點半鐘時,甚至已經升起了一輪紅日。 每天都要測定一次自己的方位這種嗜好總丟不掉。我們到底在哪兒?這是一個重要的角落!左邊是沙爾克一諾爾德和威廉礦一維多利亞,右邊是瓦內,但沒有艾克爾,在埃姆舍爾河沼澤後面是格爾森基爾欣。在這裡,在這段有鏽鐵軌和長著雜草的岔路往前延伸的地方,在幾乎炸毀的、已經停止運行的舊式彎腿提升井架下面,是那個普魯托礦山,就是這座礦山給黑色牧羊犬普魯托起了這個名字。 到處都在休息,這就是戰爭所創造的一切。蕁麻和黃花植物生長之迅速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人們能夠想像到的那些皺巴巴的破舊衣物永遠留在了地上。T型支架和散熱片伸著兩指,彎成了弓形,就像一個人肚子疼痛難忍時的模樣。人們不應描述廢墟,而應當利用廢墟;因此,廢鐵商販來到這裡,把猶如問號一樣歪歪扭扭的廢舊鐵器重新扳直。恰似雪花蓮鳴鐘宣告春天的來臨那樣,商販們將要敲掉廢鐵上面寧靜的氣氛,公佈巨大的冶煉廠。哦,你們這些鬍子拉碴的和平天使啊,你們把變癟的汽車擋泥板伸展開來,而且在這個小地方,在沙爾克與瓦內之間的普魯托礦山這樣的小地方安家落戶! 馬特恩和四條腿的「同事」,兩者都喜歡這個環境。他們立即進行馴獸練習。那裡留下一段高度大約一米三的漂亮頹垣。開始,普魯托!但是,姿勢優美地彎曲前肢和長長的背部隆起部分,長度中等、強壯有力的背部,兩條勻稱得體的腿臀部,這並不是絕招。跳,普魯托!黑狗身上順著背脊的方向沒有標誌或者鰻紋,這說明動作迅速,有耐力,喜愛跳躍。再來一次,我的小狗,我在牆上再加點東西。兩邊腿臀部提供了跳躍所需的給養。離開地球。在萊茵—威斯特法倫的天空作一次小小的邀遊。軟軟地著陸,關節已經著陸。好狗,好樣兒的狗,經過嚴格訓練的普魯托。 狗時而在這兒喘息,時而在那兒搜尋。一個伸得低低的鼻子在搜集氣味標記——古董。儘管也許可以一目了然地猜到,這就是那些上最後一個早班的人留下的衣服,但在燒焦的礦口建築物裡,狗卻對著搖晃的鏈式升降機和鉤子狂吠。響起一陣回音。在被偷得一乾二淨的廢墟裡發現獵物時,狂吠是一種樂趣。可是主人在吹口哨,把狗喚到太陽下,喚到遊戲場地上。在一台被炸毀的調車機車裡,可以找到一頂司爐帽。人們既可以把這頂帽子拋向空中,也可以把它戴到頭上。司爐馬特恩說:「所有這一切都屬我們。我們已經有了這座礦口建築物。現在我們要佔有管理處。人民要掌握生產資料!」 可是,在四壁空空的辦公室裡沒有留下一枚印章。如果不是這麼回事的話——「那兒的地面上可是一個洞!」——他們就有各種理由重新走到陽光照耀的遊戲場地上去。「可以從那兒往下走啊!」走一段幾乎完整無缺的地下室階梯。「不過得非常小心!」周圍很可能埋著一顆前天埋下的地雷。可是在有暖氣設備的地下室裡沒有地雷。「我們想參觀一下這個地下室。」他們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著。「我的聖光和那個好好的舊打火機到底在哪兒?我在敦刻爾克找到了。人們看到了比雷埃夫斯、敖德薩和諾夫哥羅德。打著燈籠火把送人回了家。總是發出無線電信號。為什麼不在這兒!」 各種黑暗都知道這是為什麼。各種秘密都很敏感。每個尋寶者都期望得到更多的東西。這時,他們的六隻腳站在塞滿東西的地下室裡。沒有箱子可撬;沒有瓶子可以咕嘟咕嘟地倒酒;既沒有被移置的波斯地毯,也沒有銀質調羹;沒有教會產業或者宮中財產,只有紙。這不是空白紙,要不然這種紙還可以買賣;也不是兩個大人物之間用手工紙書寫成的往來函件。上面印出的東西有四種顏色,四萬張宣傳畫還散發出油墨味。每一張都同樣光滑平整。在每一張畫上,他都戴著壓得很低的鴨舌帽,這是神情嚴肅、凝視呆滯的元首目光。自今晨四點十五分起①。我命該如此。當初,當我作出決定時就已註定。無數生靈塗炭。這是恥辱,可鄙。必要時只好如此。此外別無他法。最終一敗塗地。決不存在會再來一次的可能性。組織一個陰謀集團。此時此刻在凝望著。轉折會出現。我在叫你們的名字。我們將要到來。我擁有,我將會擁有,我是我的。我…… -------- ①這是希特勒宣佈戰爭開始的三句臭名昭著的話當中的一句,也是1944年7月20日夜間到7月21日清晨的電臺用語,摘自《我的奮鬥》第七章的結束語。 馬特恩用兩根手指從紙堆上揭起的每一張宣傳畫都飄然而下,然後便落在普魯托的前腿前面。只有少數幾張樣品落在臉上。在多數情況下,元首都望著地下室天花板的暖氣管。這是神情嚴肅、凝視呆滯的元首目光。馬特恩的那對手指片刻不停地忙碌著,就好像他期待著會從下面一張或者再下面一張符合德國工業標準規定的紙幅尺寸中出現一種新的目光似的。這個人在期待著,只要他…… 這時,一陣美妙的歌聲開始充滿這個鴉雀無聲的地下室。元首的目光在這只狗的胸腔中引發出了這種詠歎調。現在是狗在歌唱,馬特恩沒法制止它。「安靜,普魯托!趴下,不許叫,普魯托!」 可是,嗚嗚叫著的狗卻讓豎著的耳朵耷拉下來。它蜷曲著四條腿,夾著尾巴。這種聲音直逼混凝土天花板,穿進爆裂的管道,而馬特恩能夠同這種聲音湊在一起的,只不過是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的單調聲音罷了。這種事只好半途而廢。他吐唾沫,往一幅在政治性謀殺前拍下來的肖像上吐唾沫;在神情嚴肅、凝視呆滯的元首目光之間是牛肺黃油;咽黏液翻著筋斗,擊中了他、他、他。不過,這種黏液並沒有留下來,因為這條狗長著一根舌頭,這根舌頭會長時間津津有味地舔元首有毛病的臉,舔他面頰上的鼻涕。吐唾沫再也不會妨礙這道目光。他四方形的小鬍子上吊著唾沫——像狗一樣忠實地吊著。 然後是對應的行動。馬特恩有十根手指,這些手指可以把光滑平整地印著四色臉的東西、放在地上的東西、堆放著的東西和目視著天花板的東西使勁捏成一團,把他、他、他捏成一團。不!狗說。狗的猜猜聲越來越大。普魯托斬釘截鐵地說:不!一條狗在表示反對:停下來,立即停下來!馬特恩舉起的拳頭放了下來:「真是乖普魯托。坐下,普魯托。好的,好的。別這樣看,普魯托。咱們打一會兒盹兒,節約一下這道聖光好嗎?睡吧,又乖乖地躺在一起好嗎?乖普魯托,乖。」 馬特恩吹滅蠟燭。主人和狗就躺在堆起來的元首目光上面。他們在黑暗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大家都在各自呼吸著。親愛的上帝在一旁觀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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