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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第二個馬特恩故事

  他們不再用六隻腳行走,六隻腳中似乎有一只有毛病,因而不得不跛著走。他們擠在塞得滿滿的火車裡,從埃森經過杜伊斯堡到諾伊斯去,因為一個人總得有一個目標——不管是博士帽還是射手銀牌,是天國還是私人住宅,都在通往魯濱遜、世界紀錄和萊茵河畔的科隆的路途中。

  這次長途跋涉雖然歷盡艱辛,但仍在繼續。儘管並不是所有的人,但不少人都在奔波,他們隨身帶著一袋袋土豆或甜菜。因此——如果說對於甜菜盡可以放心的話——他們並非走進春天,而是走向聖馬丁島。也就是說,由於是十一月份的緣故,雖然穿著散發出異味的大衣顯得擁擠不堪,但在充滿了人的車廂裡面旅行,總比坐在圓圓的車廂頂上,站在搖晃的緩衝器上,或者站在每到一站都必須重新爭奪的車廂踏板上要好受一些。並非所有的旅客都有相同的目的地。

  還在埃森時,馬特恩就已經在為普魯托操心了。在車廂裡面,它那沖人的氣味同晚熟的土豆、帶著地裡潮氣的甜菜和旅客的臭氣混在一起。

  馬特恩迎著風,只聞到機車冒出的煙味。他把帆布口袋捆在身上,在格羅森鮑姆火車站和卡爾庫姆火車站頂著人流,堅守著車廂踏板。迎著風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看來是毫無意義的。過去,當他用全副牙齒同圓鋸搏鬥時——人們在背後議論,說他甚至在潛水時也能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過去,他可能還迎著風高聲大叫過。這就是說,他雖然默不作聲,但小腦袋裡卻裝滿了戲劇角色,匆匆走過蕭索淒涼的地區。在德倫多夫,他把帆布口袋豎起來放,給一個弱不禁風、很可能還是個教授的鐘錶匠讓出了踏板上的一小塊位置。這個鐘錶匠要把八塊煤磚帶到屈佩爾施特格去。在杜塞爾多夫火車總站,他還能拯救這個人,可是在本拉特,一群暴徒卻把這位教授連同他的煤磚一道卷走了。只是為了維護正義的緣故,馬特恩強迫那個取代了鐘錶匠的位置而非要把他的廚房用磅秤帶到科隆去不可的傢伙在勒弗庫森轉車。他抬起頭往裡瞧,證實了在車廂裡面還站著一隻四條腿的狗,而且像一隻狗那樣忠實地望著車廂分成格的窗戶:「就是,就是。只是還要等一會兒。譬如說這堆磚看來就是米爾海姆了。磚上面沒有刷石灰漿。可是,我們已經從虎耳草叢中看到雙重記號,看到魔鬼的哥特式獸角,看到大教堂了。在大教堂所在地,在離那裡不遠處,還有一座與大教堂類似的世俗建築物——火車總站。這兩者猶如斯庫拉與卡律布狄斯、王位與祭壇、存在與時間、主人與狗,同屬一個整體。」

  現在這肯定是萊茵河了!馬特恩在維斯瓦河畔長大。在記憶中,維斯瓦河比萊茵河還要寬。只是因為馬特恩一家子老得住在河邊——河水的川流不息賦予人們以生活感情——於是便發生了前往科隆的「十字軍東征」。這也因為馬特恩曾經在這兒呆過,還因為他的祖先西蒙·馬特爾納和格雷戈爾·馬特爾納兄弟,還有他的堂兄弟巴爾比爾·馬特爾納經常回來,多數情況下是用火與劍進行報復。這樣一來,德賴爾巷和佩特西利巷便化成了灰燼,朗加爾滕和巴爾巴拉教堂在刮東風時被燒得精光。瞧,這裡肯定已經有別的人試過他們的打火機了。如今已經很難找到火棉。再說,馬特恩的報復也不負任何縱火責任:「我來這兒是為了帶著黑狗和一個按照心、牌和腎的模式命名的名單來進行審判。必須把這些名字說出來!」

  啊,有酸味的、取掉玻璃的、有穿堂風的、神聖的、天主教的科隆火車總站啊!提著箱子和背著背包的各國人民來到這裡,看著你,聞著你,然後又離開這裡,奔向四面八方,再也無法忘記你和斜對面的雙層石頭怪物。誰要想理解人,誰就得在你的候車室裡跪下身來;因為所有的人在這裡都虔誠篤信,相互之間都在喝著淡啤酒時懺悔。不管他們幹什麼,無論是張著嘴巴睡大覺,還是摟抱著可憐巴巴的行李,或者為天上的打火石和香煙列舉塵世的價格,不管他們遺漏和隱瞞什麼,補充和重複什麼,他們都在進行徹底的懺悔。在窗口前,在遍地紙屑的候車室裡——兩人一夥,三人一幫,這是一次非法集會!——甚至在下面,在鋪上地磚的衛生間裡,啤酒又在那裡暖乎乎地流著。男子漢們解開衣扣,假裝靜悄悄的樣子,幾乎沉浸在白色搪瓷的海灣裡,低聲耳語著早就聽到過的故事尾聲。這些尾聲很少是合乎邏輯的,大多數都有一個輕鬆愉快然而又是意料之中的拐角。要撒尿。撒尿的牡馬們用穿在褲子裡的兩條腿站成空無一物的十字架,站了好久。他們把右手搭在自己的贅生物上——他們大多數人都已經結婚——用左手撐在髖關節的部位,用憂鬱的眼睛凝視著,辨認著碑文、獻詞、自白、祈禱、呼聲、詩句和姓名,這些東西都是用藍鉛筆胡亂塗鴉畫上去的,是用指甲剪、刺或者釘子刻上去的。

  馬特恩也這樣做。只是他不用左手撐在髖關節的部位,而是在身後牽著一根皮帶。這根皮帶是在埃森用兩包駱駝牌香煙換來的,在科隆把他和狗聯結在一起。所有的男人都要站好久,儘管馬特恩撒的尿已經不再淋在搪瓷便池上,可是他這個「好久」持續的時間更長。他已經在用手指把一顆又一顆的紐扣——用念主禱文那樣長的時間斷斷續續地——弄進相應的扣眼裡。他再也不是空洞無物的十字架,而是一本書的書脊。他那雙近視眼湊得非常近地盯著印刷體和手寫體。這是求知欲,是閱覽室的氣氛。這是猶太教學者。別妨礙正在埋頭讀書的人!知識就是力量。一個天使走過科隆火車總站那巨大的、鋪上地磚的、暖乎乎的、發出沖人甜味的、神聖的、天主教的男衛生間。

  那裡寫著:「小心!」永遠保留著:「好哇,好哇,拉拉拉拉——燒酒正好傳染虎列拉①。」在那裡有一個路德教派的釘子胡劃著:「如果世界上到處都是魔鬼……」讀起來很費勁的是:「覺醒吧,德意志!」大寫的字母永垂不朽:「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賤貨!」在那裡有一個詩人寫著:「不管世態炎涼——我們依然是老朋友。」有一個人說得簡明扼要:「元首活著!」可是另外一種字跡更善於表述,它補充道:「而且在阿根廷。」有些簡短的驚呼,譬如:「不!不包括我!昂起頭來!」這些呼叫又重複了一遍。同樣重複的還有再三把尚未壞掉的、長著輻射狀絨毛的小麵包作為主題的繪畫,還有躺著的女人,用曼坦那②的目光注視躺著的基督,也就是說,從腳底板進行觀察。最後,在歡呼聲一恭賀四六年新禧!」和過時的警告一小心敵人聽見!」之間,下面扣上了扣子、上面還敞開著的馬特恩讀到一個有教名、有地址、不帶押韻的或者褻瀆神明的注釋的名字:「約亨·薩瓦茨基——弗利斯特登——貝格海姆大街三十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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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虎列拉即霍亂的音譯。前半句為青年男女在跳豐收舞時發出的歡呼聲。

  ②曼坦那(1431~1506),又譯文特尼亞,意大利文藝復興初期巴杜亞派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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