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狗年月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這是可以接受探望的星期天。探望者大多數是父母。他們身著便服,拘謹地站在自己長得太快的兒子旁邊。哈裡的父母沒有來。十一月還沒完,在低低的雲天和大地以及他們的棚屋之間,總掛著一簾雨幕。哈裡在圖拉和上士周圍那一群人那兒。上士第三次給他的卡賓槍壓上了子彈。

  「咱們打賭,這是……」圖拉說著,把一隻蒼白的小手伸過去擊掌。沒有人願意擊掌。這只手獨自呆著。施丟特貝克的棍子在勾畫世界藍圖。在圖拉的額頭上長滿了膿疤。哈裡的雙手玩弄著褲兜裡的骨膠塊。這時,上士發話了:「咱們打賭,這不是……」他也不瞧一瞧圖拉,便擊掌敲定。

  就像得到一個業已擬好的計劃似的,圖拉立即轉過身去,在炮兵陣地之間寬闊的雜草地帶取道而行。儘管天氣潮濕陰冷,她身上卻只穿著套頭毛線衫和百褶裙。她邁著裸露、笨拙的雙腿,兩臂交叉,放在背後,平淡單調的頭髮一縷一縷地下垂著,同最新式的電燙頭髮相去甚遠。她走著走著,越變越小,在潮濕的空氣中清晰可見。

  所有的人和哈裡首先想到:因為她準確無誤地一直往前走,她會筆直穿過鐵絲網籬笆;可是在緊靠鐵絲網的地方,她卻趴下身去,撩起炮兵連駐地與工廠廠區之間那道籬笆最下面的鐵絲,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滾了過去,然後又站在密密麻麻、深及膝蓋的褐色野草之中,再次往前走,不過現在就像是在克服阻力似的,走向烏鴉棲息的那個山丘。

  所有的人和哈裡都望著圖拉的背影,忘記了嘴裡面的覆盆子卷糖。施丟特貝克的棍子在沙地上舉棋不定,一種格格作響的聲音在不斷增大。有人在牙齒之間咬著穀粒,發出這種聲響。只是在圖拉站在那座山丘跟前,在烏鴉們懶洋洋地飛上天空,圖拉彎下腰來時——她這時在正中間彎下腰來——只是在圖拉轉過身來,往回走,而且走得很快,快得使所有的人和哈裡都感到擔心時,上士牙齒之間咬得格格作響的聲音才逐漸消失;緊接著是一片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她返回時情況還不錯。她兩手之間抱著的東西同她一道,從鐵絲網籬笆的鐵絲下面滾到了炮兵連駐地。有兩門八點八釐米口徑的高射炮按照指揮儀最後的指令,同剩下的兩門炮一樣,正好以同樣的角度指向西北北。圖拉在這兩門炮之間變得更高大了。學校課間休息的時間同圖拉往返這段路的時間一樣長。在五分鐘的時間內,她縮小成玩具般大小。等到她重新站起來時,卻差不多已經長大成人。另外,她的額頭上已經沒有膿疤,不過,她所搬來的東西卻已經能夠說明問題了。施丟特貝克開始勾畫一幅新的世界藍圖。上士再一次將礫石咬得格格作響,現在咬的是很粗的礫石,而且是在牙齒之間。寂靜為了自身的緣故,用嘈雜聲來突出其沉靜的效果。

  當圖拉帶著禮物站在所有的人面前,站在她表兄身邊時,她語氣平淡地說:「我說什麼來著?贏了還是沒贏?」

  上士張開的手揍到了她的左臉,從太陽穴到耳朵,直到下巴。她的耳朵並沒有掉下來。圖拉的腦袋也幾乎沒有變小。可是,她卻讓帶回來的頭蓋骨落到了她站立的地上。

  圖拉用兩隻潮濕發黃的手擦著她那挨揍的一側面頰,但並沒有跑開。她額頭上長滿了同從前一樣多的膿疤。那個頭蓋骨是一個人的頭蓋骨,當圖拉把它掉到地上時,它並沒有破碎,而是在野草叢中跳了兩下。上士似乎是在看別的東西,而不僅僅是看頭蓋骨。有幾個人的目光越過棚屋屋頂,在往遠處看。哈裡無法移動目光。這個頭蓋骨缺一塊下頜骨。先生和這個小個子脫粒者開著玩笑。每天值得笑的地方,不少人都哈哈大笑。施丟特貝克試圖讓這件事顯現在沙地上。他那雙小眼睛看著這個「實存」。這個「實存」十分靈巧地控制住了自己。接著,便突如其來地出事了,因為上士手持上了保險的卡賓槍高聲叫道:「混蛋!趕快滾回營房去整理內務!」

  所有的人都在磨磨蹭贈地偷偷溜走,而且是繞著彎路。玩笑已經凍結。在棚屋之間,哈裡轉過頭來,但肩膀卻無法一道轉過來。上士呆呆地站著,他的臉呈四方形,手裡提著卡賓槍,就像在演戲一樣,頭腦清醒。在他身後是安靜,地方、急切、清除、所有故事的核心領域和存在與實存之間的差別——本體論的差別都保持著安靜。

  可是,廚房棚屋裡的烏克蘭戰地志願隊隊員卻站在土豆皮上面闡扯。軍土們的收音機在播送聽眾點播樂曲音樂會。星期天來探望的人在低聲告別。圖拉輕鬆愉快地站在她表兄身邊,揉著她那挨了接的面頰。那只正在進行按摩的手使她的嘴變了形。她這張變了形的嘴巴在對著哈裡發牢騷:「我懷孕了。」

  哈裡當然要說:「誰的?」

  不過這對她並不重要:「我懷孕了,咱們打個賭吧?」

  哈裡不願意,因為圖拉每次打賭都贏。在盥洗室門口,他用拇指指著半開的房門說:「那你得馬上洗手,用肥皂洗。」

  圖拉乖乖地去洗了——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是乾淨的。

  從前有一個城市——

  這個城市在奧拉、席德利茨、奧利瓦、埃毛斯、普勞斯特、聖阿爾佈雷希特和新航道港附近有一個郊區,這個郊區名叫朗富爾。朗富爾既是那麼大,又是那麼小,所以,凡是在這個世界上發生的或者可能發生的事情也在朗富爾發生,或者說可能在朗富爾發生。

  在這個位於小菜園、練兵場、淨化污水的梯田、向上隆起的墓地、造船廠、運動場和兵營之間的郊區,在朗富爾,這裡居住著大約七萬二千居民,有三個中型教堂和一個小教堂,兩所文科中學,一所女子中學,一所初級中學,一所職業與家政學校,公立學校一直少得可憐,但卻有一個有股票池和冰庫的啤酒廠,在朗富爾,有巴爾蒂克巧克力廠、飛機場、火車站和著名的技術大學,兩個大小不同的電影院,一個有軌電車停車場,一個總是爆滿的體育館和一座燒毀的猶太教堂,使得其名聲大振,在管理著一個市立救濟與孤兒院和一個設置在風景如畫的海利根布龍的盲人學校的、著名的朗富爾郊區,在自從一八五四年起被並人較大行政區的朗富爾,在地處耶施肯塔爾森林——森林中矗立著古滕貝格紀念碑——下面的環境幽雅的朗富爾,在有電車路線通往布勒森療養地、奧利瓦主教府和但澤市的朗富爾,因此也就是在但澤-朗富爾,在一個由於馬肯森輕騎兵和最後那位王儲而聞名遐邇的郊區,在施特裡斯巴赫河橫貫全境的這個郊區,住著一位姑娘。這位姑娘名叫圖拉·波克裡弗克。她已經懷孕,但又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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