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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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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一個炮兵連—— 從黎明時的魚肚白到黃昏時的灰白色,烏鴉們片刻不停、忙忙碌碌地在那個炮兵連上空盤旋。不是海鷗,而是烏鴉。在原來的皇帝港上空和林區上空有海鷗,在炮兵連上空沒有。要是在某個時候海鷗們侵入了這一地區,那麼在此之後,一團怒氣衝衝的黑雲就會立即掩蓋這一為時短暫的事件。當二等兵、一等兵、烏克蘭戰地志願隊隊員和防空助手們進行有獎捕鼠時,從軍士直到胡弗納格爾上尉,各種軍階的人都有閒空去做別的事情。他們用槍打——不過不是為了懸賞的獎品,只不過是為了開槍而開槍,為了打中而打中罷了——炮兵連上空成群的烏鴉當中一些單個的烏鴉。儘管如此,烏鴉仍然果在那裡,數量並未減少。可是,那氣味仍然彌漫在炮兵連上空,充斥於棚屋與炮兵陣地,在高射炮指揮儀與避彈壕溝之間經久不散。關於這種氣味,所有的人和哈裡都清楚:既不是老鼠也不是烏鴉發出這種氣味;它不是從污水溝裡升起,所以,也就不是從歧途中產生。無論風是從普茨希還是從迪爾紹,是從濱外沙洲還是從大海上吹過來,都散發出這種氣味。一座近於白色的山丘位於炮兵連南邊的鐵絲網後面,在一個磚紅色工廠之前。這個工廠有一半被遮住了,從又粗又矮的煙囪裡吐出黑色的滾滾濃煙,其煙塵很可能就沉積在特羅伊爾或者下城裡。通往河中小島車站的鐵路到山丘與工廠之間為止。堆疊得整整齊齊的圓錐形山丘略高於一台生銹的簸動輸送機,就像這種輸送機在煤場裡、鉀鹽礦旁用來堆放多餘的廢物時那樣。在山腳,在可以移動的鐵軌上,一動不動地停放著一些傾卸運貨車。太陽照到山丘上時,山丘泛著微光。當天幕低垂,下著絲絲細雨時,它的輪廓就特別明顯。撇開棲息在那裡的烏鴉不談,這座山丘倒是乾乾淨淨的;可是當這個最後的童話開始時,據說就沒有任何東西是乾淨的了。在這種情況下,就連皇帝港炮兵連旁邊的這座白色山丘也不乾淨,而是一座白骨山。形成這座山丘的白骨在批量製作標本之後,就一直覆蓋著煙塵。因為惶恐不安的黑烏鴉們沒法不棲息在白骨之上,所以便出現了這種事:那只無法移動的鐘就籠罩在炮兵連上空,在每個人也在哈裡口腔中散佈一種滋味,這種滋味甚至在過多享用帶酸味的水果卷糖之後,也不會失去其絲毫的濃重甜味。 有人談到白骨山,可是大家都看到它,聞到它的氣味,嘗到它的滋味。凡是離開房門朝南敞開的棚屋的人,心目中都會想到這座圓錐形山丘。誰像哈裡那樣作為瞄準手,高高地坐在高射炮旁,在訓練時按照周圍的指揮儀的命令轉動高射炮和引爆裝置瞄準器,誰就會——仿佛高射炮上的指揮儀和白骨山在對話似的——被轉到一幅畫面前。這個畫面展現的是一座白色山丘和冒著滾滾濃煙的工廠,閒置不用的簸動輸送機,一動不動的傾卸運貨車以及靈活移動的烏鴉群。沒有人談到這個畫面。凡是極其形象地夢見這座山丘的人,在喝早咖啡時往往都會講:他夢見了某種滑稽可笑的事情,夢見上樓或者被學校開除。很可能在平時交談中,一個迄今為止空洞無物的概念獲得了某些含糊其辭的解釋,而這些解釋也許就來自這座尚未命名的山丘。哈裡忽然想起了一些話,這些話就是:地方——急切——清除;儘管工廠準備開工,但是在白天,工人們卻從未推動鐵軌上的傾卸運貨車,使這個地方變小。鐵軌上沒有貨車在運行,沒有貨車從河中小島車站開來。那台簸動輸送機在白天不給「急切」以絲毫可以狼吞虎嚥的東西。可是在夜間訓練時——那些八點八釐米口徑高炮的炮管有一個小時之久,必須追蹤一架被四個探照燈捕捉到的訓練用靶機——所有的人和哈裡都第一次聽到工作時的嘈雜聲。雖然工廠掩蓋在夜幕之中,但是在鐵軌上,紅色燈和白色燈卻在晃動。貨車牽連不斷。簸動輸送機響起了一成不變的嗒嗒聲。傾卸運貨車靠在一起,鐵銹碰著鐵銹。各種聲音,各種命令,哄堂大笑--在「清除」地區有一個鐘頭之久熱鬧非凡,而這時,那架訓練用的靶機再次從海的一面飛向城市。它從探照燈光中溜掉了,然後又被捕獲到,成了柏拉圖式的目標。瞄準手試圖搖動曲柄,用兩根掃瞄指針跟蹤兩根瞄準指針,不斷地清除那個正在溜走的「實存」,操縱引爆裝置瞄準器。 第二天,儘管所有的人和哈裡都隻字不提那座山丘,但他們都感到,好像那個地方變大了。有人造訪烏鴉們。那股氣味依然如故。雖說所有的人和哈裡都已經話到嘴邊,卻沒有人問及這股氣味的成分。 從前有一座白骨山—— 自從哈裡的表妹圖拉朝著山丘的方向把這個詞吐出口以來,這座山就叫這個名字。 「那是一座白骨山。」她說著,用拇指來幫忙。有不少人,還有哈裡,都反對這種說法,卻又沒說清楚在炮兵連南邊堆積如山的東西是什麼。 「那是白骨山,敢打賭嗎?而且是人骨頭,對吧?這件事誰都清楚。」圖拉主要是想同施丟特貝克打賭,而不是同她表兄。他們三個人,還有別的人,都在吮水果卷糖。 儘管是剛剛說出來,施丟特貝克的回答卻早在幾個星期前就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必須把在『存在』的坦誠中堆積如山以及散佈憂愁和至死不變看成是存在的全部本質。」 圖拉希望進一步瞭解這件事:「那我就告訴你吧,這些骨頭是直接從施圖特霍夫運來的,敢打賭嗎?」 施丟特貝克無法確定那些東西來自何處。他擺手拒絕,很不耐煩地說:「可千萬別一個勁兒地胡扯你那些四處推銷的自然科學概念。也許人們可以說,『存在』明目張膽地來到了這裡。」 可是,在圖拉繼續堅持是施圖特霍夫,而且叫出這種「明目張膽」的名字時,施丟特貝克用一個動作很大的、為炮兵連和白骨山祝福的手勢,避開了給他提出來的打賭要求:「這就是所有故事的核心領域!」 值勤之後,甚至在打掃衛生和縫縫補補的時候,繼續打老鼠。軍士以上軍階的人打烏鴉。炮兵連裡彌漫著那種氣味,那種氣息經久不散。這時,圖拉不是沖著在一旁的沙地上畫著各種圖形的施丟特貝克,而是沖著手持卡賓槍放了兩次空槍的上士說:「這是地地道道的人骨頭,而且是大量的,敢不敢打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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